青石村的午后,燥热得如同扣在蒸笼里。日头悬在正空,白得刺眼,将黄土夯实的村路晒得烫,蒸腾起扭曲视线的氤氲热气。路边的垂柳蔫头耷脑,叶片卷曲着,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蝉鸣声嘶力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声网,裹得人昏昏沉沉。
李长生背对着日头,坐在堂屋门槛内的阴凉处。他穿着那件洗得白、领口袖口都磨出毛边的粗布褂子,敞着怀,露出嶙峋的胸膛和晒成古铜色的皮肤,汗珠子沿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他手里摇着一把边缘都磨秃了的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带来的风也是热的。脚边,土狗阿黄肚皮贴地趴着,舌头伸得老长,呼哧呼哧地喘气,眼皮耷拉着,一副被这鬼天气抽干了魂儿的模样。
院子里,两张晒了大半天的旧凉席散着浓烈的草篾味和阳光烘烤过的干燥气息。李长生浑浊的眼珠子偶尔扫过那两张席子,心里盘算着晚上能睡个凉快觉了。灶膛里炖着东西,一股子混杂着豆腥和肉臊子味道的香气,懒洋洋地飘出来,混在燥热的空气里,勾得阿黄的鼻子时不时抽动一下。
*(这鬼天,晒得席子都烫手,晚上铺上怕是要烙饼…好在虫气该晒没了。豆子炖得差不多了,得看着点火,糊了锅底可不好刷…)*李长生的心思,和这青石村绝大多数日子一样,绕着这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家常打转。他就像一块被岁月冲刷得没了棱角的河石,沉在生活的河床最底层,对河面上翻涌的风浪、河底潜藏的暗流,早已失去了感知的兴趣,或者说,刻意地不去感知。
就在这片被蝉鸣和燥热统治的死寂中,一点异样的“微尘”,正朝着青石村急接近。
距离青石村百里之外,一道遁光正歪歪扭扭地穿行在灼热的气浪里。遁光呈灰黄色,黯淡驳杂,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遁光之中,是一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他叫王腾。曾是某个小宗门的外门弟子,因资质平庸又得罪了管事,被寻了个由头废去大半修为逐出门墙,彻底沦为一介散修。几十年来,他挣扎在万古大陆的最底层,像阴沟里的老鼠,捡拾着大宗门指缝里漏下的残渣,在坊市边缘摆摊卖些劣质符箓,在妖兽盘踞的荒山边缘采摘年份不足的草药,甚至铤而走险去挖一些不知名修士的荒坟…只为换取那一点点可怜的修炼资源,苟延残喘。
他脸上的沟壑比李长生更深,那是被风霜、屈辱和绝望刻下的印记。浑浊的眼珠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混杂着贪婪与孤注一掷的火焰。他怀里紧紧揣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下品灵石、几张画得歪歪扭扭的护身符、还有一枚用全部身家换来的一次性攻击法器——“噬魂钉”。这是他压箱底的、搏命的本钱。
“青石村…禁忌…老神仙…”王腾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喉咙里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关于“青石禁域”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底层散修中隐秘流传,越传越邪乎。有人说那里沉睡着上古巨擘,一根汗毛能压塌山岳;有人说那里埋藏着惊天秘宝,得之可立地飞升;更有人说那里住着一位返璞归真的老神仙,手指缝里漏点东西,就够他们这些蝼蚁受用一生…前些日子窥天境崩碎、葬土阴兵覆灭、地行宗长老师徒人间蒸、紫霄宫天骄林清羽道基被毁…这些惊天动地的消息,如同层层叠叠的惊雷,最终只化作底层散修圈子里一个更加笃定的传说:青石村里,有仙缘!有能让他们一步登天、摆脱这烂泥般命运的逆天机缘!
*(赌一把!老子受够了!受够了被人像狗一样呼来喝去!受够了在坊市被人用灵石砸脸!受够了在妖兽爪下像兔子一样逃命!)*王腾内心在咆哮,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怀里的油纸包,指甲缝里满是黑泥。*(什么禁忌?什么湮灭?都是吓唬人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怕了!他们想独吞机缘!老子偏不信邪!一个破村子,一个糟老头子…撑死了就是个隐居的老怪物!老子跪地磕头,哭求哀求,总能打动他!实在不行…)*他另一只手隔着破烂的衣襟,按在了那枚冰凉刺骨的噬魂钉上,一丝阴狠毒辣的光芒在眼底闪过。*(…老子就抢!抢了就跑!天下之大,找个地方躲起来炼化机缘,等老子神功大成…)*疯狂的臆想支撑着他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透支着最后一点生命本源,催动着那黯淡的遁光,如同一颗燃烧殆尽的流星,义无反顾地撞向那片被无数大能视为绝无禁区的灰白之地。
**九霄云庭,观星台。**
观星真人枯坐在周天星辰仪前,如同泥塑木雕。他雪白的眉毛低垂着,遮掩了眸底深处那几乎凝为实质的疲惫与麻木。当代表“底层散修”的、如同尘埃般渺小黯淡、却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疯狂气焰的微光,出现在星辰仪边缘,并直直射向东荒青石村时,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身后的真传弟子们,经历了前几日的连番惊吓,此刻已有些麻木,只是看着那点微光,眼神里充满了淡漠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又是一个不知死活的。
*(蝼蚁…总是前仆后继。以为撞破了蛛网就能触及蜜糖,殊不知那蛛丝连着的是…深渊巨口。)*观星真人心念如古井,不起微澜。他甚至懒得耗费一丝心神去推演这蝼蚁的结局。结局早已注定,如同日升月落,是这万古大陆底层最寻常不过的悲剧循环。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指尖掐了个更深的清心印诀,将自己的感知与那片即将被“打扫”的区域彻底隔绝开来。眼不见为净。
**中州天机城,听雨楼。**
百晓生正对着一面水镜整理他略显稀疏的头,胖脸上红光满面。昨夜和今晨接连两场“大戏”,让他赚得盆满钵满,连带着看楼下那些讨价还价的修士都顺眼了几分。手腕上那串谛听舍利念珠微微一热,一颗代表“底层异动”的、色泽最为黯淡浑浊的珠子亮起,浮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散修虚影和一个指向青石村的箭头。
“呵。”百晓生嗤笑一声,随手拿起一枚玉简,烙印道:“添头中的添头:无名散修王腾(炼气三层,濒临油尽灯枯),正怀揣劣质符箓及一枚‘噬魂钉’(仿品,威力不足正品三成),以燃烧本源为代价遁向青石村‘求仙缘’或‘搏命’。湮灭概率:十成十。此消息免费,权当今日笑料。”玉简化作流光消失。他端起手边冰镇的琥珀色灵酒,美美地呷了一口,眯着眼,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调,仿佛在期待一场注定滑稽的闹剧开场。
**葬土血窟。**
骸骨尊浸泡在污血最深处,魂火微弱地跳动着,修复着孽镜裂痕和分魂湮灭带来的创伤。那点微弱的、带着绝望疯狂气息的散修波动,如同蚊蚋在深渊边缘的嗡鸣,连一丝涟漪都无法在污血池表面激起。“…聒噪…”一个模糊的、饱含无尽倦怠与厌烦的意念在池底翻滚了一下,随即沉入更深的死寂。连被惊扰的资格都没有。
王腾的遁光终于支撑到了极限,在距离青石村口还有百丈远的地方,“噗”的一声,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彻底消散。他像一截枯木桩般从丈许高的空中直挺挺地摔了下来,“砰”地砸在滚烫的黄土路上,激起一蓬呛人的灰尘。
“呃…”王腾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感觉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他挣扎着,用枯瘦的手臂撑起上半身,贪婪地呼吸着灼热的空气,喉咙里火烧火燎。他抬起头,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个沐浴在毒辣日头下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村落。
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扭扭的篱笆,几棵蔫头耷脑的老树,土路上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视线…没有想象中的仙家气象,没有瑞气千条,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波动。死寂,燥热,破败。和他挣扎求生的任何一个荒村废镇没什么两样。
*(就是这里?这就是青石村?仙缘…就在这里?)*巨大的落差让王腾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被欺骗感和荒谬感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冲垮。但旋即,那深入骨髓的贪婪和不甘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瞬间压倒了所有疑虑。*(不!一定是隐藏起来了!高人隐居,返璞归真!越是平凡,越是不凡!对!一定是这样!)*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那疯狂的光芒再次炽盛起来。他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出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
“老神仙…老神仙…求您…求您大慈悲…赐我仙缘…赐我一条活路啊!”声音在死寂的村口回荡,带着哭腔,凄厉又卑微。
李长生摇蒲扇的手微微一顿。
那嘶哑的、如同夜枭哀鸣般的哭喊声,穿透了恼人的蝉鸣,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他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视线越过低矮的院墙,落在了村口那个匍匐在滚烫黄土路上、如同蛆虫般蠕动的身影上。
*(又来了…)*李长生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一丝微不可察的厌烦掠过心头。*(这些所谓的‘求道者’,几十年、几百年…换了一茬又一茬,总是不消停。跪地磕头,哭爹喊娘,声泪俱下…所求的无非是长生、是力量、是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特权。仙缘?呵…这世上哪有什么平白无故的仙缘,不过是用命去填一个更大的坑罢了。烦。)*他收回目光,懒得再看。手中的蒲扇又摇了起来,带起的风依旧是热的。他更关心灶膛里的火候,豆子别炖糊了。
王腾见村内毫无反应,只有那恼人的蝉鸣和蒸腾的热浪,心中那点卑微的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灭,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无视的屈辱和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他爬得更快了,指甲抠进了滚烫的泥土里,留下道道血痕。
“老神仙!我知道您在!求您看我一眼!蝼蚁尚且贪生!我王腾愿为奴为仆,生生世世侍奉您老人家!只求…只求您给条活路!”他嘶吼着,声音已经扭曲变形,涕泪横流,混合着脸上的尘土,糊成一片肮脏的泥泞。他挣扎着爬到李长生那扇破旧的、爬着几根蔫巴巴牵牛花的篱笆院门外,额头重重地磕在滚烫坚硬的地面上。
“咚!咚!咚!”沉闷的磕头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李长生依旧没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觉得这磕头声有点吵,搅了他午后这点难得的、昏昏欲睡的清静。阿黄似乎也被这声音惊扰,不满地抬起头,朝着院门方向低呜了一声,随即又把头埋了下去。太热了,它懒得动。
*(不理我?还是觉得我不够诚心?)*王腾额头剧痛,鲜血混着泥土流下,糊住了他一只眼睛。屈辱、绝望、还有那被压抑到极致的疯狂,如同毒火般在他胸腔里猛烈燃烧!他猛地抬起头,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最后一丝理智的光芒彻底被暴戾和贪婪吞噬!
“好!好!你不给!老子自己拿!”他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撕开!几块黯淡的下品灵石和劣质符箓滚落在地,他看也不看,一把抓住了那枚冰冷刺骨、散着幽幽绿芒的“噬魂钉”!
这枚仿制的噬魂钉,形如三寸长的黑色毒牙,表面布满扭曲的暗红色纹路,尖端一点幽绿光芒如同鬼火般跳跃不定,散出阴寒、歹毒、直刺灵魂的气息!这是他倾家荡产换来的搏命之物,能瞬间侵蚀修士神魂,重创道基!虽然威力远不如正品,但对付一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农”,他自信绰绰有余!
“老东西!去死吧!你的机缘是我的了!”王腾脸上肌肉扭曲,狰狞如恶鬼,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将那枚噬魂钉狠狠掷出!目标直指——坐在堂屋门槛内摇蒲扇的李长生!
噬魂钉脱手瞬间,幽绿光芒暴涨!它撕裂了灼热的空气,出尖锐凄厉如同万鬼哭嚎的破空声!钉体表面的暗红纹路疯狂蠕动,散出浓烈的怨毒诅咒气息!一道凝练的、肉眼可见的惨绿色光束,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毒蛇,带着冻结灵魂的阴寒和侵蚀万物的歹毒,瞬间跨越了院门与堂屋的距离,直射李长生的眉心!度之快,远炼气期修士应有的水准,显然是王腾燃烧了最后的本源精血在催动!
*(成了!)*王腾眼中爆出狂喜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那老东西神魂被噬、痛苦哀嚎,然后自己扑上去夺取其储物袋、搜刮惊天机缘的场景!*(仙缘!我的!)*
**九霄云庭,观星台。**
观星真人虽然闭目凝神,隔绝感知,但星辰仪上那颗代表王腾的微光骤然爆出刺目的血光,并射出一道指向核心禁区的惨绿邪芒时,他依旧被那强烈的恶意和能量波动惊得眼皮一跳。*(蝼蚁…竟敢亮毒牙?蠢…蠢得无可救药!)*他心中只有冰冷的嘲讽。结局,连一瞬的悬念都不会有。
**中州天机城,听雨楼。**
百晓生正对着水镜欣赏自己刚戴上的一枚硕大玉扳指,水镜边缘的传讯法阵突然剧烈闪烁,浮现出王腾掷出噬魂钉的模糊影像。“哟呵?还真敢动手?”百晓生胖脸上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随即化为浓浓的讥诮和看戏的兴奋,“用噬魂钉仿品偷袭?啧啧,勇气可嘉,脑子喂狗!开盘了开盘了!赌这蠢货是化灰还是变白痴!”他随手将一枚记录玉简对准了水镜。
青石村小院。
时间仿佛在王腾掷出噬魂钉的刹那被无限拉长、凝固。
那枚裹挟着王腾全部疯狂、怨恨、贪婪和最后生命能量的噬魂钉,带着刺耳的鬼啸和冻结灵魂的惨绿光束,如同凝固在琥珀中的毒虫,一寸寸、极其缓慢地逼近堂屋门槛内那个依旧摇着蒲扇、似乎对灭顶之灾毫无所觉的佝偻身影。
李长生确实没动。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道足以让金丹修士都为之色变的歹毒光束。他只是觉得有点烦。很烦。这不知死活的蝼蚁,不仅吵了他的午休,还敢朝他扔东西?那东西散出的阴寒歹毒气息,让他感觉很不舒服,像是一坨冰冷的、散着腐臭的烂泥甩了过来,玷污了他这方小小的、虽然破旧却还算干净的天地。
*(没完了是吧?)*一丝真正的不悦,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李长生沉寂的心湖里漾开微澜。这微澜并非杀意,更像是一个爱干净的老人,看到自家门口被人吐了一口浓痰时的嫌恶和恼火。他需要一个东西,挡住这坨“脏东西”,或者…把它清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