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留你吃饭,红薯干熬的稀粥。你推辞。我奶奶抹泪,“按理说该给你做白面馒头,可家里实在没有,就这粗面还不一定能撑到过年,陈老师,你千万别嫌弃,不然我过意不去。”
我父亲是队长,因为带着社员卖柿子,连带母亲也入狱。我们全家却找不出一双不带补丁的鞋,连粮食都不够吃。
你留下喝了一碗粥,帮我处理伤口,跟我奶奶闲聊,我竖着耳朵偷听。
你十八岁,父母在最动荡那年吊死在牛棚,没人跑关系,你被下放到这里当知青,回去渺无希望。
我又难过又高兴。你回不去就只能在这里,我就能天天见到你。
我因为父母的事情已经很久没去上学,但是第二天我跟奶奶说要去学校。我沿着金滩盘山路走了十几公里,翻过山坡,坐在中学围墙外的土坡上看你。红旗飘展,我看了半晌,你下课时才出来,从这间教室走到那间教室,一分钟都不到,我心里却充满狂喜,我什麽都不懂,却被丰富的情感湮没。
我坐着看了一天,一点都不饿。那时最幸福的事就是过年吃到麻油炕饼,梦里都是香味。我看到你,每个毛孔都被香味塞的满满的。
放学前,我一溜小跑到前一天遇见你的地方等你。为了不遇到那群学生,我爬上核桃树,扒开树叶观察路上的情况,过了一拨又一拨的人丶牛和架子车,直到天黑也没见你。我不甘心,靠着树杈继续等,我看不清人,但能听见自行车响。
我第一次看月景。
往後很多年,我睡不着时也看,但没有一次记忆这样深。核桃叶子像抹了一层油,山和树在华光中泛着黑影,月亮就像昨天一样圆,好像撑不住要坠下来,皎洁的月光就像你的脸。
我奶奶跟邻居打着手电满山坡找我,我还没等到你,不想下去,准备在树上睡觉。我听到奶奶哭着叫我父母的名字,想到父母,我心里不是滋味儿,只好从树上跳下来。
那天的月景难忘也有可能是被奶奶用破鞋打了一顿的缘故。
往後两天,我仍跑去看你。鞋子上的洞本来只露大脚趾尖,现在两个脚趾都钻出来,我心疼鞋,就光着脚走回家。我已经听大人说了,你在中学的宿舍弄好了,不用再回社里住,我琢磨着哪天等学生放学,我进校园找你。
那天晚上,我就着油灯挑脚上的刺,奶奶收拾仅有的家当。凌晨光景,院里的鸭子呱呱叫,一辆汽车停在门口,我睡眼惺忪被人抱上车,我那个多年前因为怕影响到成分对外宣称死了但实际跑出去的大伯连夜将我和奶奶接到香港。
我们先坐车,後坐船,我吐的席梦思床垫上到处都是。船舷外碧波浩渺,欧鸟嘻戏,奶奶哭,我也哭,我大伯劝奶奶:“唔好喊了,很快就会变政策了。”
我哭我永远也见不到你了,港口的铁丝网隔断了我的少年时光,此後直到再见到你,都是一片暗淡。
我在香港的生活你一定没有兴趣,我便略去。只是你有一年受邀去香港讲学,在九龙,一定走过海庭道,你晴天去,也许踩过我雨天留下的脚印。
我大伯说的没错,我上中一时,内地开始吹开放的风,离铁丝网最近的深圳先行。我大伯在香港做家居行业已经很有经验,第一时间在内地投资办公司,那两年频繁往返,一边是为生意,一边是为我父母的事情奔走。
没多久,我父母的案子重审,无罪释放,作为时代的眼泪灼伤的最後一批人,他们得到了相应的补偿,以工人身份进入外省一个钢厂。他们拒绝我大伯的邀请,欢天喜地进入市场经济体制全面推行前铁饭碗的最後荣耀中。
英国学制下,中五假期很长。我大伯费了很大力气,把我和奶奶送回内地跟父母团聚。我七年没见父母,几乎认不出他们,他们比奶奶还要苍老,抱着平反後出生的弟弟。
第二天,我见到了父母出事後不敢露面的大姐二姐,她们也很苍老。
他们见面都要哭,我木木地站着,流不出泪。我只在离开金滩时哭过。
我与父母无话好说,他们的生活井井有条,上班工作忙碌,下班有弟弟让他们笑,我常常显得多馀。
那段时间我经常爬到钢厂工人活动中心的楼顶往四周看,城市的工业区让我不怎麽能想起金滩,但是我能想起你,你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可是仍然能让我想到过年吃到麻油炕饼的香味。
我来的第十二天是钢厂中秋节晚会。那会儿是下午,我站在楼顶,夕阳照的园区柔黄明亮,女职工穿着的确良连衣裙,露着纤细的脚踝进出活动中心,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小心,小心,刚校好的音,弄乱了你去找师傅调。”一个粗嗓门叫。
我望过去,矮杨树旁,几个擡钢琴的男职工里。陈景同,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了,我看到了你,青灰工作服,短发分头。
那张月色一样的脸还跟以前一样,是我十岁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