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录
清殊用尽所有的力量擡头,她只需要须臾一瞬,喊出那个她为他取的名字。
“萧知念……你就是这麽报答……救命恩人的?”
男人元神一震,周遭的空气猛地震动。还在前进的于六被一股力量狠狠打在墙上,当场丢了命。
下一瞬,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被困被伤,瞳仁骤缩,下意识为她解开镣铐,环抱着她落地而坐,他替她疗伤。周遭的事物似乎皆化作了虚影,只有她实在他怀里。
“再叫一遍,我的名字。”他像是在确认什麽,又像是在央求什麽。
怪了,方才眉梢眼角全是杀伐之人,这会却又有了还是小乞丐时的那份纯真人情。
清殊笑得平淡:“洛川绿云间,土地庙小乞丐……你的名字是我取的,知念。”
他几乎欣喜得垂目,抱紧了她,熟悉又悸动。
他找到了。
——
陆渊实在没想到再见到清殊会是这种景象。
沐天节之日,为感念天命恩赐,祈愿来年安康,举国官员,边远族群鳞集皇宫观礼。
今年是萧知念上位後的第一个沐天节,尤为盛大,外宫场内挤满朝圣的人。萧知念也猜到北荒枭族会应言进京。
北荒枭族,蛮夷闽貊,黎安州最野蛮的族群,族人在北荒游荡,围猎为生,个个茹毛饮血,身手不凡,无人领首,不便收管。前段时日忽然多出了一首领,召集了所有枭族人。这是足以撼动黎安州之事,枭族之力可怕到足以与其他所有族群之合抗衡。是以,枭族首领绝不凡--传说只有徒手驯服黧鹰之人才可召枭族。那黧鹰有四人长,翅大如云,常常栖在荒沙茫茫,白骨露野之地。
枭族入场之时,所有族群乃至官员退避三舍。
那一群人大多膀大腰圆,即使尽量寻了布袍来穿,边缘也还是缝上了兽毨鸟氄,虽手法有些随性,但这些奇珍异兽的毛皮却意外得将他们称得狂野矜贵。只是发如杂草,四散凌乱,走姿不成体统,一阵排山倒海的气势,以领头的那个为最。
他身形匀称强健,披着一件黑熊毛边披风,姿仪在其中显得尤为清贵,昂藏七尺。他每一跨步都实实能扬起的飞尘,恍惚间如同仙灵下界,浓醇的野性又是与这种圣洁不符的桀骜。面容卓绝,线条凌厉,微挑的眼尾带着令人心生畏惧的冷淡锐利,这般直视着高台之上的萧知念。
“首领司寇慕清,携枭族朝见圣上。”
陆渊行着枭族之礼,身後的族人紧随其後。
萧知念垂目于陆渊,良久也没看穿他,便作罢:“枭族能入宫庆节,实属不易,入席观礼後,还望统领多留些时日,也便枭族与皇朝共商长久大计。”
陆渊挑挑眉,眼神意味不明:“正有此意。”
说完末礼也未行,一行人便被领入席上供着了。几人丝毫没礼教之言,勺筷似也不识,见还没上菜,便坦然将桌子当作脚撑,四仰八叉得坐着。以领头的那个为最,他一腿盘,一腿屈,左肘搁在曲拱的左膝上,姿睢强悍。
偏人人不敢惹,只敢背後耳语。
“像什麽话!这等蛮荒之族,难登大雅早该被驱逐灭亡,偏圣上心善,还去了诏书让他们来。”
“既是有了首领,那便也算进了一大步了,听说前段时日还进了贡,这是向皇朝示好啊。”
“圣上瞧着也还算容得下他们。”
“你瞧着呢?不隔应?他们这般粗鲁,终日杀生,怕是饿起来连人肉都会吃。”
……
世人啊,还是太荒谬……
陆渊歪了歪头,扫视了一圈萧知念身边的那些“人”,眼眸沉了沉,一个两个自然不算什麽,不过数量多了就有些麻烦了。
又不经意打量着正在应付朝圣人的萧知念,除却为天下生灵之怒外,总有一股澎湃的无名火起。
萧知念似也感受到什麽,偏头与他对视,交锋一会後,冷淡错开目光。
司寇慕清不简单,他直觉,若能收入麾下,锦上添花,若反目成仇,一点麻烦。
洪钟三声响,沐天节始起。
宫侍开始尊礼循规,正声传音:“潘树为引,神舞为祭,集观之,同心之,共祈之。”
语毕,衆人默契得朝向东南角的那棵潘树,树干参天粗壮,叶茂如苍云,浓绿被晨霞渡了金光,神圣又宏伟。树下女子,袅袅婷婷,她身着金丝墨裳,云髻上只簪着一金鸟簪。冰肌香透,清幽淡漠,与四周格格不入得如才落凡的仙神。
“这便是圣上捧在心尖上的宠妃,安容主子。”
“沐天节献神舞祈愿,只有帝王至亲至爱之人才有资格。”
听到这,陆渊才跟着衆人缓缓转身。
清殊逐渐睁眼,擡眸。
整个天地都随着两人交汇的视线起伏低昂,轰动不已。
他看着她,凝神如千尺游丝,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此刻的情感。
清殊敛了情绪,随着丝竹之声起舞。晨光犹有心,透过树木的葱茏不偏不倚降临在她身上,她时而在急管繁弦中旋身展臂,如一团热烈浓郁的赤狱火,时而在收声缓乐之中弱袂轻飞,如一朵清寒孤绝的素馨花。分明身上是浓重的黑和绚丽的金,偏偏被她的脸与身无暇白腻所压抑。在遮天蔽日的绿云下,成了温柔静谧的孤岛,有隅一方。
陆渊千头万绪,这一刻眼和心也还是被她完全捕获,一片空白。非要挑出什麽来,也就是细细密密燃着的妒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