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不到十步。许静则闭上眼睛,仰起头,把头慢慢地拗过去。好像有个气球在他胸膛里不断膨胀,加压,绷得发紧发亮。
他转头了。
湖滨公园的报时钟敲响,慢慢悠悠地晃了八下。
凉亭里本来有人,仿佛是被秦惟宁身边的低气压给吓到了,纷纷离开。
只剩下秦惟宁一个人,他把包扔在凉亭桌上,抬起手腕,拿出手机,校对时间。
都是八点钟。没有谁快了。他一直盯着,直到所有的时间都变成8:01。
秦惟宁就站在那里,公园里的灯逐渐熄灭,不知名的虫子绕着他飞来飞去。
通往凉亭的灌木路口,许静则终于出现。
许静则的每一步都像是很沉,脸色苍白到有点发灰,头发也没有理,歪七扭八地四边倒。
不知怎的,秦惟宁看到许静则的那一刻,竟先想到一节语文课。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语文老师还带着一腔对文学的热爱之情,在黑板上提笔写下这八个大字。写完后他连手上粉笔灰都来不及拍,推一推高度近视的眼镜,兴致高昂地说,水浒传里的这场雪,是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最经典的一场雪。
林冲,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妻子险些受辱,又被陷害入了白虎堂,被刺配沧州途中又差点被暗害,即便沦落至此,他还是天真地想要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但来了一场雪。
因这一场雪,雪还带着风,草料场的大火无法挽救,烧个干净;也因这一场雪,林冲躲在暗处听见贼人谋划,终于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暴怒杀人,抛下忠孝节义,落草为寇,上梁山去。
一环又套一环,如若没有这一场雪,林冲还是想要认命留下。因为他抛不开、褪不去,他想他家中老母,还想他曾做八十万禁军教头征讨吐蕃。
跑了就是沦落为贼,无名无分。
而今夜,盛夏的夜里,没有那一场无可挽回的大雪。
只有秦惟宁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
望家乡,去路遥。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她那里生死应难料。
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
“许静则,你迟到了。”秦惟宁说,“迟到了一个小时。”
许静则盯着秦惟宁的脸,大口喘气。秦惟宁的表情还是淡漠的,看着他时仿佛很远。
许静则怀疑自己是炸了肺,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秦惟宁,我连着两天几乎都没睡着觉,为了见你,我妈差点和我以死相逼。我安顿好她才能过来,而你见我的第一句是怪我迟到了。
我真怀疑,你的血都是冷的吗,谁也捂不热你。
许静则喘匀了气,只感觉到一股从心底漫上来的疲倦,他懒得争了:“有什么话你说吧。”
秦惟宁一眨不眨地看着许静则,他真想什么也不说,就这么看下去。
可是不成啦,因为我说了要准时,你却迟到。我就知道你抛不下你家里,你放不下、跟不了我去北京。
可你也不能留下来。因为你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你没了钱就什么也做不成。
没了钱你就再也笑不出来,再也做不成你的大侠,再也讲不出那么多夸夸其谈的大道理。
“你的腿怎么回事。”许静则突然问。
“许静则。”秦惟宁平淡地打断他,“我不是同性恋。每一次跟你上床,我都觉得特别恶心,但我得忍着。我每次看到你我也觉得恶心,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那么虚伪,是不是因为你花着你爸的脏钱,所以你干什么都觉得特别轻松,特别心安理得,你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
“被你提前发现了也好,我也快忍不下去了。你妈进医院就是上天对你家的报应,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