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学后去了趟张鲤的办公室,领走一套北城一中的蓝色校服,张鲤推推啤酒瓶底般厚重的眼镜,对他温和地笑了笑,问:“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秦惟宁本想如实回答“不怎么样”,但考虑到张鲤没准会顺势游说他转回理科班去,改了说辞:“还可以。”
“同桌相处也还可以?”张鲤问。
“不太可以。”秦惟宁面无表情地答道。
如果让他评价许静则,那就是“头脑已经如此简单,四肢看起来却也并不发达”。
说完,秦惟宁把校服往自己书包里一揣,如仙儿一般,飘走了。
留下张鲤默默地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枸杞水,顺便抬起头回应了一下各位同事投来的半看热闹半是同情的复杂眼神。
“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啊。”张鲤在心中长叹。
秦惟宁就这么飘回了家,他的家就在北城一中南门,上下学步行几分钟就能到,却也并不算是个“家”:
秦惟宁走进苏式老旧筒子楼,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就坏了大半,他半摸黑半借着楼道窗缝透出的光走上四楼,楼里味道是一锅乱炖:
邻居做菜的饭香和垃圾道的酸臭味混合到一处,闻着让人直泛恶心,边走还得边小心楼道里有人停的破自行车和腌咸菜缸,踩到一只死老鼠那就是游戏额外奖励了。
秦惟宁摸黑把钥匙插进锁孔,老式弹簧锁也不灵敏,他猛地用劲把门推开,一屋子的黑又倾泻到他身上,他转身把门关上反锁,就被这家里的黑给吞没了。
家里除了他也没人,只有几个搬家用的纸壳箱堆在客厅里默默迎接着他。房子是新租的,家里平时没人,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拆完。
客厅墙上日历把这星期圈了起来,附着一排整齐的字,信息简洁明了:“冰箱里有饭,热了吃。伙食费在书桌上压着。妈这周晚上都有课,你照顾好自己。”
秦惟宁明显没有吃饭的欲望,他摸出裤袋里的烟盒,先踱步到窗边,推开窗点燃了烟,迎面吹来正月里的寒风先吹了他一个透心凉。
这是他用这周的伙食费换的。也并不是什么好烟,秦惟宁此前没有抽烟的经验,是不是好烟也抽不出来,他只觉得抽起来特别呛,难以达到上瘾的程度。
对面楼过年的装饰还没撤下去,彩灯喜气洋洋地亮了一片,分到秦惟宁手里的光亮却只有如此吝啬的,烟上的一点。
秦惟宁用力地吸了一口,一股强烈的刺激直冲大脑。张鲤今天在课上讲“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秦惟宁不懂哲学界的流派区分,只对这个哲学观点十分认同。
他身边的人都在朝前跑,而他没办法往前,哪怕只是静止在原地,也是在做退步的、堕落的运动。
只是秦惟宁只好做这样的相对静止和绝对运动:
他父亲,秦源,国企财务人员,他母亲,李当歌,实验高中数学老师。这种搭配在北城也算得上是小康家庭,稳定无忧,更何况他继承了二人的优点,学习成绩一向优异,未来无论如何都该是欣欣向荣直线上升。
然而,有一天放学时,秦惟宁照常回家。那天原本不过是日记上都不会出现的,平平无奇的一天,毫无可写之处。
他先看到了自家楼下的警车,接着抬头看见楼道里探头探脑的邻居,最后,他望见了被带上警车的,他父亲。
他父亲秦源,挪用公款投资某项目,数额巨大情节严重,且资产无法追回,被判处无期徒刑。
秦惟宁的档案上从此也落下了个无法抹灭的印记:“直系亲属具有犯罪记录”。因为档案里的这一行字,他无论作出如何努力,都与自己的理想再无关系了。
负责办案的年长警察环顾了一圈他家里,看到满柜的竞赛奖杯和各类奖状,一晌无言,临走时拍了拍秦惟宁的肩膀,说:“孩子,得往前看。”
秦惟宁的视力一直都是5。0,此时却怀疑自己变成了高度近视。不然无法解释为何他前方的事物都陡然模糊起来。
家里没有了他父亲,秦惟宁的母亲李当歌还依旧撑着,李当歌一向有些知识分子的傲气风骨,面对可畏的人言也无法不受打击,只是为了维持家用也必须接着工作。
不为五斗米折腰很难能可贵,只是有时五斗米的重量也是可以压死人的。
李当歌的课上有学生打游戏扰乱课堂秩序,她一时情绪失控,狠狠教训了这学生一顿,却没想到这学生是标准“走后门”进来的,并非什么品学兼优的正路子,次日实验高中公告板上就贴着“教师李当歌师德败坏,家里有人进监狱还能教书?是不是和学校哪位领导有什么不三不四的关系……”
秦惟宁再一次拨开人群,出离冷静地把那些白纸黑字撕掉,又径直找到那学生的教室,逆着人流把对方一路拖拎到空教室,把教室门反锁上后,上去就是一拳。
秦惟宁只记得他拳头的触感和对方流出的带着铁锈气的鲜血气味,之后他怎么被人拉开的,又是怎么被带到警察局的,这些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但还有一件事秦惟宁记得很清楚,他又在警察局里见到了那名让他“往前看”的年长警察。
年长警察给秦惟宁倒了杯茶水,秦惟宁拿起纸杯喝了一口,茶水又烫又苦。之后他放下杯子,直视着警察的目光,平静地说:“我调查过我父亲投资的那个项目,完全是个捏造出来的假项目,诱骗投资的。他们知道我爸没那么多钱,故意诱导他挪用公款,说是亏损,实际上是洗钱后进了他们自己的账户。”
秦惟宁从年长警察的眼里读出了一点饱含沧桑的怜悯,这回他没再劝秦惟宁往前看,而是说:“孩子,想想你妈。”
最后的结果是秦惟宁转学,李当歌从实验高中辞职,转进一所民办高中任教。
造谣的学生依然留在实验高中,这还是校长斡旋之后的结果,毕竟那学生虽然臭名远扬,家里却颇有人脉,还是多方协调后对方家里才没继续追究。
秦惟宁的爹仍然在监狱里蹲着,诱导他挪用公款的人却在外面继续潇洒。
赤子热血往往随着年龄的增加而逐渐降温,秦惟宁却被过早地扔进了冰窟窿,热血直接结成了冰,冷漠地观赏这狗屁世道。
一支烟燃尽了,秦惟宁将烟蒂按在窗台沿上熄灭,望向远处泛红的天际,又想起那个人的名字。
那是个很大气的名字,事实证明那人确实也颇具实力,据说之前是做煤矿生意,不过近些年矿产逐渐枯竭,就转投向了其他产业。
在一众煤老板里,那人转型得算是非常成功。尽管这成功的底下是并不光彩的,但大多数人都无心掀起袍子窥探。
——“许天”。秦惟宁再度默念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