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珠花阿绥,你又想走了吗?
等到萧绍的伤情彻底稳定下来,从昏迷中苏醒,已经是两日之後的事了。守在萧府的衆人见状无不松了口气,忙叫了郎中来,又派人出府向各处禀报这一好消息。
只是,相比他们的喜悦,萧绍本人却显得过于平静了,仿佛只是刚刚从一场平淡的睡梦中睁开了眼,没有半点情绪的起伏,若非苍白的脸色骗不了人,恐怕人见了都要怀疑先前那个重伤的人是不是他。直到郎中小心翼翼地上完药,他才好像终于心神回笼,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公主府可有消息?”
萧平低下了头,似是难以开口,正斟酌着如何交代那日三殿下被萧侯“赶”了回去这件事,萧绍却像忽然想到了什麽,又出声打断了:“算了,我知道了。”
他想起来,在他受刑那日退出乾安宫的时候,陛下就下令封禁了他的府邸,有重重禁卫看守。何况在现在这种风口浪尖上,人人都盯着公主府,就算她想做什麽,怕是也有心无力。
背後的鞭伤止住了血,但离彻底愈合还很远,萧绍忍着疼痛罩了件外袍,就要起身去书房,萧平见状连忙上前劝拦,但萧绍心意坚决,最终还是挣扎着走出卧房,坐在了书案前。
他虽被处刑,但官职并未被罢免,意味着他依然是淮州军的主帅。桌上放着的公文不多,大部分是淮州军营送来的军务,萧绍坚持着一一翻看,不知不觉,额前又冒出了细密的冷汗,过了一会儿,萧平进来通报:“将军,萧侯来了。”
在监守萧府的禁卫向皇宫报回萧绍的伤情後,虞帝终于心软,腹中最後一股郁结的气也随之消散,下令准许他人入萧府探望和照顾。
萧侯闻讯而来,谁知一进门,就见人已经坐在了书房里。萧侯眉头紧皱,道:“你才刚醒来,怎麽不在榻上躺着?萧平,快扶你家主子回房。”
“不必,我没事。”萧绍说话吐息不似平常那般平稳,明显很虚弱,却还是拒绝了。
父子二人并不亲昵,萧侯说不得他,平时教训膝下儿女的话停在嘴边,最终却只有恨铁不成钢地叹气,道:“吃一堑长一智,先前你受人蛊惑的所言所为,为父便不说了,如今经此一遭,你也该复归清醒了。”
他朝门外使了个眼色,小厮很快轻步进来,双手捧着一个汤罐:“沈七娘子听说你受伤,亲手给你熬了鸡汤送来,你昏迷两日,现下腹中应该空了,喝一点吧。”
萧绍被扰得难以集中心思,一听“沈娘子”更是看都没看,不耐道:“我不喝,拿走。”
萧侯也不是个温和没脾气的人,如何能忍受自己的儿子再三违逆他的意思,果然起了怒气:“五十鞭打下去,莫非还打不散你心中荒唐的念头?我问你,你不愿接受沈家娘子,是不是因为还放不下宣城公主?”
萧绍冷冷看着他,却没有否认,萧侯挂不住面子,怒气更甚,于是也不再客气:“你放不下人家,人家却未必在意你,只想跟你断了来往!瞧瞧她给你还回来了什麽,萧杰!”
虞静央送来的盒子一直由萧杰保管着,本想等萧侯离开再拿出来交给主子,如今被点到,便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锦盒被放在桌案上,上面的花纹样式十分熟悉,萧绍本就难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加发白,打开盒盖,带有裂纹的蓝白玉佩静静躺在里面,无声无息。
萧绍从盒中拿出玉佩,神情依旧冷峻,唯有微微颤抖的双唇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当初在边境军营的时候,他捡起这块玉佩,只是看了几眼,她就宁可不顾礼仪扑上来也要抢回去,第二次在公主府,她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归还,最後拿了自己最喜欢的珠花作交换。
这是她摔碎也要一点一点拼回去的玉佩,是他们昔日情意的见证。可是现在,她都没有见他一面,就这麽毫不留恋地把玉佩交到了萧杰手里。
“珠花呢?萧杰,我的珠花呢!”
横亘背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萧绍站起来,几近慌乱地在抽屉暗格里翻找,急切的动作忘了收敛,将原本放置在桌案上空荡的锦盒也扫落在地。盒底充作垫布的软绸变了形,藏在缝隙里的瓦片骨碌碌滚出来,最後停在墙角,被垂地的厚实帷帐遮掩了个严严实实。
“萧继淮,够了!你是喝了迷魂汤了,竟然疯魔至此!”
眼看着他四处寻找的偏执模样,萧侯勃然大怒,“五年前你已经被她扔下过一次,现在她只勾了勾手,你就又要上赶着贴上去,是不是只要她想要,连整个萧氏你都可以拱手送给她?!”
“当年的事她有她的难处!我说过去,谁敢说过不去?”
像是被戳到痛处一般,萧绍厉声喝了回去,呼吸因发怒而格外急促。那是他等了整整五年的人,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要他怎麽能轻易放手?难道还要他再等第二个五年,第三个五年吗?
就算身体康健寿数绵长,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五年?
萧绍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手紧紧扶在桌沿才没有倒下去,萧杰见了连忙上前搀扶,想去唤郎中时被萧绍止住,闭着眼摇了摇头。
毕竟还是自己的儿子,见他这般,萧侯哪里还能说出什麽重话,语气有所缓和,试图跟他讲道理:“你可想过,就算三殿下真与南江储君和离,也是个二嫁妇。”
等到那阵晕眩劲过去,萧绍擡起头望向父亲,扯起苍白的唇角:“那也是我高攀。”
公务已经看完,萧绍在萧杰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跨出书房门,头也没回一下。萧侯望着那道固执的背影许久,重重叹了口气,甩袖走出房门不远,却见拐角处有个女子,正立在窗前。
“沈七娘子?你怎麽……”
萧侯一惊,想起自己在进书房前分明吩咐过,让她先在前院正厅小坐等候。
沈七娘子穿了一身水蓝色绣兰花的锦襦罗裙,妆容虽淡却十分清丽,一看就知是认真打扮过的。然而她现在的神情并不好看,全无方才进府时的羞赧和激动,怕是已经听见了父子两人在书房里的争执。
“萧将军仍对三公主有旧情这件事,萧伯父并没有跟我说过。”她道。
萧侯自知理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无可奈何叹道:“此事是萧家欠考虑,不过沈娘子不必太忧心,待到三公主离京,饶是继淮再不甘,也会听从家族的意思成婚的。”
“依萧伯父的意思,是要我明知萧将军心有所属还依然与他成婚,从此成为一对貌合神离的怨偶?”
“沈娘子,你言重了,这……”
沈七娘子面上再无任何憧憬怀春之色,只剩下严肃和坚决,义正言辞道:“世间真情强求不得,我是倾慕于萧将军,但不代表我会因此不顾尊严和脸面,甚至亲手拆散他人的情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理不假,但如萧伯父这样做,怕是只会断送了萧将军的幸福,倘若陈夫人还在世,想必不会答应。”
从前看这位沈七娘子性子温和娴静,不成想也是个十分有主意的。萧氏和沈氏虽是政治联姻,但另一方面,沈家做主的沈太仆很是疼爱这个女儿,得知今日之事後恐怕不会装聋作哑,是必定会索要一个交代的。
听她提起故去的陈夫人,萧侯更是哑口无言,沈七娘子向他福了福,歉意道:“对不住,萧伯父,现在七娘不愿意这门婚事了,稍後回到府上自会向父母亲开口。也请伯父莫要责怪萧将军,七娘祝他所愿得偿,早日与三公主修成正果。”
说完,她带着侍女先行告辞,独留萧侯一人立在院中,不知在想什麽。
……
虞帝下令准许他人到萧府探望,却没有发话解去萧绍的禁足,不过他苏醒不久,连稍稍走动都是勉强,这禁令解与不解也就没有什麽分别。
皇宫中送来的伤药和补品流水般进了萧府,管家在外清点盘算,萧绍独身在卧房里,外面发生了什麽都与他无关,他也无心关注,满心都是那块蓝白玉佩。以前看见的时候,觉得那些碎裂的纹路不明显,只以为既然已经被粘好,那就还是从前的玉佩,今日拿到近处一看,才发现原来上面有那麽多磕碰留下的痕迹,即使有再牢固的浆糊丶再精细的工匠,都没有办法使它修复如初了。
真的修不好了?他连被树枝刮烂的风筝都能补得像新的一样,玉佩就不能吗?
其实萧绍心知肚明,自己是在揣着答案问问题。这般想着,忽然记起虞帝曾说过他的话:“你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哪里像?至少在对待感情的态度上,他们母子是不同的。心上人要离开,母亲可以潇洒地主动抽身而退,他却走不出泥潭,一边说着不在乎,一边困在里面,徘徊挣扎了一年又一年。
伤口不知何时又裂开了,锥心的疼,房中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血腥味。萧绍神思麻木,半跪半倚在床榻前的脚踏边,手心里握着那朵小小的珠花。
阿绥,你又想走了吗?
又想要离开我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动了动发僵的身体,一滴泪如骤雨般下落,直直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