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贡品不论他们怎样决定,我都不会放弃……
萧绍的沉默很快被晚梨理解成了其他意思,更确认了心中所想:“怎麽,世子犹豫了,想要退缩了?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公主就应该是纯真无邪的公主,永远不能有自己的仇恨和野心?可我告诉你们,若她一直是从前的性情,别说我和晚棠,连她自己都会被吃得连骨肉渣都不剩!”
“我从未如此想过!”萧绍突然擡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她在南江,到底都经历了什麽?”
晚梨望着他,忽然想了起来。是啊,他还不清楚呢,公主为了家国所受的苦难,凭什麽要藏着掖着?
于是,晚梨选择了陈述,冷着目光,将旧事和盘托出:“五年前战事结束後,殿下以公主身份远嫁南江,是盟约缔结的使者,也是战败国的‘贡品’。起初的时候,南江人的态度虽称不上多麽尊敬,但也勉强过得去,起码没有缺衣少穿,可後来发生了一件事,自那以後,殿下的处境每况愈下。”
萧绍听着,明明还没讲到令他心揪的地方,手却已经开始微微发颤,满心都是她口中那个“贡品”。
大齐上下视若珍宝般爱戴的公主,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被人当作一件“贡品”。
“那天郁沧大怒,险些对殿下动手,我护主被迁怒,发落‘赏’给了他身边的大太监,那个太监名叫郭元昌,男女不忌,在王庭臭名昭着,却独得郁沧宠信。为了救我,殿下逃出寝宫亲手杀了他,用匕首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捅了几十个洞,也不知是哪一下断的气。”
说到一半,晚梨想起什麽,面露哂色,“忘记说了,世子猜一猜,令郁沧气愤到如此难以地步的,究竟是什麽事呢?”
迎着萧绍的目光,晚梨道出真相:“殿下嫁入南江半年後,几封来路不明的情信跨越大齐边境被送到王储府,以中原文字写就,一字一句情真意切,思绪缠绵,最後的落款只写了一个‘绍’字。殿下熟悉世子的字迹,知道那定然不是出自你手,而是有人蓄意陷害,但以郁沧的多疑,偏偏又是最经不住煽动挑拨的。”
情信?
萧绍僵在原地,极度震惊之下,随之而来的又是滔天的恨与怒。他双眼渐渐变红,胃里犹如一丛烈火在烧,当时木已成舟,就算他对她再念念不忘,也不会糊涂到送信去胡搅蛮缠,那无疑是把她往死路上逼。
何况……刚刚分离的时候,他几乎是怨恨极了她,心中没有半点别的想法,只想彻底忘记她,才好走出这段令他深陷的情伤。
那些南江人先前同她素未谋面,不会那般费心地去调查她的过往。清楚地知道他和她有过一段情,又不希望她好过的人,全在玉京脚下。
“事发後,殿下把出府的令牌给了我,让我先逃,自己则留了下来。我在外面逃命数日,直到流亡边境被梨花寨收留,後来才得知消息,那天之後,郁沧把殿下关在了一座千寻塔上,幽禁三天三夜,期间侍卫疏于职守,没有发现塔中烛台意外跌落失火,等到殿下被救出来的时候,裙角被火苗燎得褴褛,那麽高的塔顶,几乎被烧尽了。”
萧绍僵在原地,清楚地尝到了喉中上涌的腥甜,一颗心剧烈地突突跳,顷刻间被利刃剜成了一块一块,疼得彻骨。
难怪……难怪她会那麽恨南江人,又那麽害怕摆满蜡烛的房间。原来那些蜡烛,竟是她死里逃生後在心里无法挥散的阴影。
不是一天,不是一个月,而是整整五年。从前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长大却待在那个水深火热的地方,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们不是不满公主,而是看轻战败国的大齐,就算偶有心怀良善之人,为了不被当作‘异类’,最後也不得不随波逐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臣服丶纳贡不够,还要看着手下败将继续在自己脚下狼狈乞怜,南江人每每欺凌公主一次,便相当于打一次大齐的脸。”
过去的事就像一颗钉子深深扎进心脏,让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晚梨的眼中依旧含着恨意,却悄然红了,“殿下贵为公主,尚且被如此对待,大齐的平民百姓就更不必说了。”
冰冷残酷的字眼接连传进耳畔,萧绍的手紧紧握着腰间剑鞘,指骨泛白,几乎无法不失态,急促而沉重的鼻息艰难交换着空中的凉意,依旧难以平息胸中滚烫翻滚着的情绪。
现任南江王登位之初穷兵黩武,接连向周边各国发起战争,那时大齐政权初立,无力与之抗衡,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南江野心膨胀後的输家,自那之後,两方订立和约,大齐的国土比南江大三倍不止,却要连年向其纳贡,原本在政权更替下日子刚刚安稳起来的黎民百姓,又担上了沉重的赋税负担。
萧绍曾经去过边疆,见过那些生活在两国交界处的人们,他们的村庄与南江国隔着一条宽阔的大江,生活在那里的人,本该是处于大齐庇护下安居乐业的子民,却日日受着鞭子丶木棍的抽打,至今仍被异国的士兵和地主奴役。
他想,如今的大齐需要一场战事扭转屈辱的地位,才能得到自由解放,让他们的公主丶他们的百姓真正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现下,淮州军正陈兵京郊,不论是他,还是其他将领或任何一个士卒,都早已整装待发,只消皇宫一道诏令,他们便能剑指边疆,挥师南下。
晚梨不是萧绍肚子里的蛔虫,不会知道他在想什麽,只看见他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言,于是愈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测。是了,玉京是个繁华安定的锦绣丛,达官贵人们留在这里,何须理会外面的艰难不堪,既然公主已经被送出去一次,再来一次又有何妨?
从前萧绍与殿下情深,但时隔多年,现在未必还剩下几分,恐怕早就与那些人怀着一样的心思。
“以梨花寨现在的地位,相当于大齐的盟国,萧将军,你要捉拿我吗?”
晚梨心中失望至极,毫不客气地出声威胁,“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无论如何都要救她。就算你抓我去见了皇帝,揭穿我的身份,你信不信,我照样可以全身而退。”
如果身份暴露,她反而可以更加无所顾忌,明目张胆地关注殿下的“行踪”,进而向朝廷施压。大齐护不住的人,自有她来护。
晚梨再也不想多说什麽,重新系上蒙面的布巾。然而,萧绍今日虽然设局派亲卫前来阻截,却从未想过对她做什麽不利的事,只是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完完整整的坦白,先前捆住她双手,也不过是因为担心她身手太好轻松脱身,拒绝和自己对话。
片刻後,他的声音响起:“你走吧。”
这个答案在晚梨意料之中,周围的护卫无人上前阻拦,她也不再浪费时间,当即就要离开,走远一段距离,又听见身後传来:“不要把你我见过的事告诉她。”
“为什麽?”晚梨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不想让她误会,觉得我不信她。”
阴云把月亮遮得严严实实,萧绍的身影隐在夜色里,只有低低的声音在静寂中传来,仿佛某种承诺,“朝廷是朝廷,我是我,不论最後他们怎样决定,我都不会放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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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脚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总是暗藏汹涌,这天朝会,御史大夫连同廷尉府上奏光禄勋贪墨一事,直接将调查後的案卷交到了天子面前,从哪里克扣钱财中饱私囊丶在各处抠出了多少,无一不写得明明白白,已是证据确凿。
光禄勋掌管禁卫军,保障的是玉京乃至皇宫的安危,如今竟也遭蛀虫啃食。此事一出,朝中一片哗然,虞帝更是勃然大怒,当场发落了涉案官员死罪,至于紧随而来的抄家和流放,竟都显得不那麽骇人了。
朝廷发生的大事一字未落地传进後宫,得知消息後,坤宁宫动荡不安,只因那人头落地的大臣平时常与关家走动,虽非门生,关系亦是十分密切,日常献上的“孝敬”自然也不止一两次。从前,光禄勋一职一直由他们的人占据,在他之下便是兼任光禄勋副尉的萧绍,两边一方代表关家,一方代表天子,各自握有一半实权,共同拱卫皇室,分庭抗礼也保持平衡,如今圣上突然出手,他们经营的势力随之倾颓,岂不是尽数给他人做了嫁衣!
关皇後焦灼,就这样心神不宁地泡¥沫¥独¥家过了半日,到了午後,御辇竟毫无征兆地驾临了。
虞帝脸色不佳,衆人如临大敌,纷纷低首噤声。关皇後忍着忐忑,装作无事发生般奉上一盏杏仁茶,须臾无人接过,忽然袭来一阵大力,将她手中茶盏重重扫飞了出去。
“咣——”地一声重响,茶盏在殿柱上撞了个四分五裂。满殿宫人下跪,关皇後大惊,也立刻伏了下去:“陛下息怒!”
上首人的语气还算平稳,却明显听得出阴沉:“知道朕这次为何重罚王裕昆吗?”
“妾身不知!”
“因为你做错了事!”
王裕昆便是光禄勋,现下已然身首异处。紧接着,虞帝一拂袖,一包白色的药粉被扔在了地上:“那日央儿与南江使臣相见,你在酒中放了什麽?朕不说,你便以为朕不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