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鬼王挽起轮回,指尖一旋,化作佛珠一串,悬在皓白的手腕上,行走时,金石皆震,好似梵音空响。
衣绛雪回头,将一朵怒莲摘下,散入虚空时,他眼眸绚烂:“地狱已空,前尘皆忘,且去吧。”说罢,驱散了前方汹涌的怨气。
万鬼被他就此超度而去。
嵌入城墙的鬼头本是面部狰狞,此时却呈现出异样安详。它们随着梵音的吟诵,恶孽向下沉降,魂灵向上漂浮,带罪之身前所未有的轻盈,再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组成一道星河玉带,前路为之光辉明亮。
有一瞬间,裴怀钧眼前虚晃,凝眸间,鬼王抬首低眉,并非世间恶鬼,更是凛然神佛。
可是鬼亦是佛,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怀钧心道:“若是厉鬼能超度佛陀超度不了的恶,救佛救不了的人间。那么此时,佛就是鬼,鬼就是佛。”
“论迹不论心,如此而已。”
裴怀钧笑着,阖上眼眸,想起前世的最后。
……
秩序崩溃,幽冥被天外侵蚀,地开裂,天要塌了。
衣绛雪与他站在地裂前,看见通道纷纷崩溃,阴阳已无差别,魑魅魍魉从缝隙中倒灌向人间。
不过这些也该与衣楼主无关了。
四十九世轮回尽头,他功德圆满;人间诸般要事,再不需他流血牺牲。只差一死,他就可以抛却尘俗,成佛而去。
他守阴阳时,人与鬼皆畏他惧他,独不会理解他;他与世间的关系仅是职责作怪,是乏味平淡的无色之水,看不出有多么浓烈的羁绊。
“你要走了?”那时的裴仙人,或许也存了死志吧。
他想的很好,待到衣绛雪成佛后,他再去搏上一把。倘若失败,道侣也不在了,他身死也无妨。
在天裂降临,血月凌空的那一刹那,早该功德圆满的衣楼主本该向佛道而去,却忍不住回了头,遥遥注视着鬼怪横行的人间。
他看见血色将半个苍穹映红,犹如城池燃烧照亮暗夜。他听见寒鸦的悲鸣,城池支离破碎的声音,还有乱葬岗上一浪高过一浪的鬼哭。
他记得春天的第一缕风,其实,人间也很好。
“地藏王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衣绛雪的眼眸依旧清冽,轻盈道:“以前我们走过的河畔干涸,我瞧见了,现在全都是沸腾的血,冒出了好多奇奇怪怪的鬼。”
临到离别时,裴怀钧不知说什么,瞳孔深黑无光,只是颔首,表示他在:“嗯。”
衣绛雪往南方一指,又说:“那边的小镇,我们吃过春饼,买过杏花。现在,一座镇子都空了,到处都是鬼在游荡,怀钧喜欢的雨前茶,以后也喝不到了吧。”
“嗯。”裴怀钧应着,心里却在想: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衣绛雪若是走了,留他一个人,他怎么活得成。
“人间亦炼狱,现在地狱都满员了。”
衣绛雪道:“我解脱了,我得证大道,我得成圆满。可是世界上太多的鬼,找不到出路,只能永远徘徊在这里。”
裴怀钧看他,眸底似有神髓,“绛雪……”
衣绛雪似乎看穿了裴怀钧的重重心事,他是最了解裴仙人的,他若走了,留他独自一人,他那容易发疯的道侣会怎么选,还用问吗?
衣绛雪很喜欢人间,这个与裴怀钧走过的繁华人间。
沉吟片刻,衣绛雪触碰手腕,他没有笑,而是郑重其事道:“怀钧,我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
“杀了我,用我之尸骸,封印地裂。”
这个决定如同惊天雷霆,让裴怀钧久久拼不出一个反应,他攥起指骨,有些仓皇说道:“衣绛雪,你不是心心念念着,求得一个解脱?”
裴怀钧哑着声,似乎很不可置信:“用尸骸镇守幽冥入口,意味着时时刻刻被幽冥鬼气侵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衣绛雪始终是芳华的少年,轻轻眨眼,促狭地笑:“不就是会变成厉鬼嘛,这有什么?”
他说:“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我不成佛。’”
“现在人间浩劫,幽冥不空,我见恶鬼肆虐而不渡,见世人流血而不看不闻不听,见人间衰朽而袖手旁观,纵然成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为了不变成无心无爱的鬼怪,流尽了血与泪,忍过漫长的痛苦与死亡的孤独。
却在四十九世期盼的终结到来时,颠覆了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成佛,宁可功亏一篑。
身堕鬼道,化作修罗,行佛陀事。
“做佛陀又不是嘴上说说,总得做些什么吧,叫什么佛呢?就算结局是我再也成不了佛,但是……”
衣绛雪扬起脸,双眸常年如同干涸淤血,此时却在瞳仁深处细致描绘起一朵盛开的金莲:“佛会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