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并不是我阿公阿婆的亲生孩子。她是在战乱中跟着难民从叙利亚逃到瑞士,偶然间才被他们收养了。阿公阿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孩子,虽然不是亲生,但也倾注了所有的爱,将她培养成一位优秀的无国界医生。
母亲告诉我他们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尤其是阿婆,她虽然看上去总是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但心底藏着一颗非常柔软的心。
我那时下,很多东西都不懂,只?觉得我的阿婆,她大概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严厉的阿婆。她对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凶,所以我小的时候特别怕她。可是每回母亲做了甜品都让我送去,天?知?道,我那个时候心里有多害怕,我连端盘子的手都是抖的。
每每这种时候,阿公就会像个救星一样?出现,救我出水深火热之中。
咳咳中文?应该是这么说的。
登登登,下面将隆重?请出我的阿公——孟见?清先生。
我的阿公,他绝对是世?界上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好的阿公。他从来都不凶我,虽然他腿脚不好,但每次放学都是他来接我,还会在回家的路上给我买一根街边的棉花糖。
另外我的阿公还很帅哦。
总之,别的小朋友都很羡慕我有这样?一个阿公。
阿公买的棉花糖可甜了,可我从来都没有完整地吃掉过一个,因?为每次都会被阿婆抓到。
阿婆不让我吃糖,说是会蛀牙,影响牙齿健康。
但是我身边的小朋友每天?都吃也没有蛀牙呀。
我很不服气,壮着胆子第一次反抗她。
她一句话都没说,甚至都没有生气,就只?是轻飘飘地看了眼阿公,然后?阿公就会立马拿走我的棉花糖,非常严肃地告诫我下次不许再?买了。接着又换上笑脸,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支黄玫瑰,讨好着喊“阿宁——”
每每这种时候,我都只?能?气得在原地跺脚,觉得阿公坏透了。不,是所有大人都坏透了
当然了,我也很疑惑阿公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买的花,明明一路上我都跟着他,也没看到有卖玫瑰的地方?啊?
不管怎样?,这最后?都成了一桩悬案,但受伤的只?有我!
我舔着嘴角剩余的棉花糖看阿公牵着阿婆的手蹒跚地走进屋里,化掉的糖渍滴在手上,下意识抬起舔了舔。
边舔边想,阿公一定爱惨了阿婆。
阿公爱惨阿婆这件事?我从小就知?道,但阿婆爱惨阿公这件事?我一直到十八岁才知?道。
我十一岁那年阿公生了场大病,虽然痊愈了,但身体也不如从前硬朗了,于是接送我上下学的事?就变成了我母亲,为此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儿。阿婆就是从那时起,全权揽下了照顾阿公的事?。
自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和阿公阿婆住在日?内瓦附近的小镇上。在我印象里,阿婆就没有进过厨房,连碗都没有洗过,所有的家务事?都是阿公在做。
有一次,我问阿公,为什么阿婆不需要干活?
当时阿公抱着年幼的我坐在院子里数星星,他说因?为阿婆是女孩子呀。
女孩子就不需要干活吗?我问阿公,可是妈妈也是女孩子呀,她为什么下班回到家还要做饭洗碗呢?别人家的妈妈也要做的啊。
因?为阿公觉得亏欠你阿婆。
他看着我,眼角布起深深的褶皱,轻声细语说,你阿婆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吃了很多苦,阿公不想让她再?吃苦了。
我那个时候天?真又懵懂,和阿公立下誓言:那我以后?也不会让阿婆吃苦。
阿公笑了笑,刮刮我的鼻子对我说,以后?我也会遇到一个不舍得对方?吃苦的人,至于阿婆,由他宠着就够了。
小镇的晚风拂在脸上,宛如细雨般轻柔,我躺在阿公的怀里渐渐睡去。
我以为阿公的怀抱会永远这么温暖下去,关于我童年的所有记忆都来自于他,所以我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倒下去。
护士小姐一张张病危通知?让我和母亲都慌了起来,我抱着母亲从早哭到晚,害怕阿公真的不会再?起来了。
空荡的医院走廊,柔弱的母亲带着幼子和头发花白的老母,怎么看这么凄惨,但就是在那样?的无望中,阿婆突然走过来,说:“哭什么,医生又没宣布死亡。”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心情,只?觉得记忆里那个又高又瘦的身影在这一刻忽然就伟岸起来,在我们母子间撑起了一片天。
但我不知?道的是,那一瞬间,阿婆心中其实也在害怕。
从阿公生病,到我上完高中,那几年一直都是阿婆在照顾他。母亲怕她太累,曾提议给她叫个护工帮忙,但被阿婆拒绝了。阿婆说阿公不喜欢别人碰他。
好在阿公在阿婆的细心照料下,情况已经有了很大好转,至少能?够靠着助步器自己慢慢地走一走路。医生说阿公年轻时落下太多病,老年会过得比较苦痛,只?不过托了阿婆的福,那几年他虽然总是药不离身,但并没有遭受太多折磨。
我结束高中课程准备前往中国念大学的那一年,阿公正好八十七岁,距离他离开故乡已经有五十多年了。
阿婆问他想不想回去看看。他靠在轮椅上,望着远处一座山,沉默半晌。
到最后?阿公也没有说想不想回去。
那时刚吃完午饭,阿婆陪着阿公在楼下花园里散步。阿公突然耍起小孩子脾气,坚持不肯再?坐轮椅。阿婆拗不过他,只?好小心地扶着他沿着护栏网一侧慢悠悠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