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这麽一位爹,年纪轻轻被推上高位不算,千万年後也定然要被後代嚼舌根,永世都没法将自己摘干净。
方才那位长老许是喝多了酒,脑子一热,便也口不择言起来,一不留神便捅破了窗户纸,连带着将背地里的东西摆到了明面。
左肩传来轻拍,谢飞燕回神,这才发觉百十双眼睛都悄悄望向这边,像尖细的银针。
袖下的指尖微微蜷缩,谢飞燕扬起笑,像往常般招呼:“来来来,诸位吃好喝好,我敬大家一杯。”
许是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衆人先是一愣,随即心照不宣地装聋作哑,接着把酒言欢。
沐澜眉关微蹙:“宗主……”
“嗯?”谢飞燕两颊粉红,狡黠地眨眨眼,“做什麽?”
“你……没事吧?”
“你在说什麽呀。”谢飞燕嬉皮笑脸,“我能有什麽事?”
沐澜面露担忧:“刚刚……”
“哎呀沐澜,别问了。”谢飞燕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那酒有些凉了,却很烈,顺着喉咙烧下去,几乎要将她烧出泪来。
“别问了。”她眸色氤湿在光下,低声重复,“给我个台阶下,行吗?”
那是沐澜第一回见到这样的神情,像是苦笑,又像是祈求,总而言之,绝对不会出现在谢飞燕脸上。
她赶紧别过头,不愿再看。
宴席结束後,谢飞燕谢绝了沐澜的陪同,孤身一人回往崇雅堂。
凉风萧瑟,吹得枝丫沙沙作响,天色渐晚,夕阳将天幕染成橘红。许是喝了太多酒,谢飞燕盯着远山,眼前竟又浮现了那两个身影。
後来……
後来她大发雷霆,一意孤行地将季惊鸿赶出思雅宗,彻底和人结下了梁子。本以为他们此生不会再有交集,但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人与人的缘分就是奇妙至此。
谢飞燕十五岁那年,温舒去世了。
她心如死灰,谢岱病急乱投医,竟将季惊鸿和花满堂请了过来。于是自那日起,窗沿总会攀上几簇牡丹,蜂乱蝶忙。而目睹蝴蝶撞了几次窗後,她总算推开了木棱。
下一刻,一只橘黄毛色的狸花猫倏然跳入她怀抱,像是专门在那儿等了许久,只为这一刻。
狸猫的脖颈串了条项链,形状是个太阳,一边嘴角高高翘起,笑得欠揍,又有点诡异的帅气,一看便知是谁的手笔。
与此同时,窗外的牡丹蜿蜒盘旋,环绕满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花生叶。温热的阳光顺着窗子照下来,怀里的狸猫懒洋洋伸了个懒腰,窝在她的怀里打起盹来。
谢飞燕愣愣地望着模样大变的崇雅堂。
因至亲去世而灰败的心房,因这两人的举动,遍地生花。
再多的她也记不清了,真说起来,季惊鸿和花满堂似乎也没干什麽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和她的关系,就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逐渐和缓,信任,直至密不可分。
他们更像是冰天雪地中递来的寒衣,谢飞燕不怕冷,但顾念着扔掉可惜,还是随便往身上一披。
後来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她孤身一人走过好远好远,却和暖无寒。低头一看,原来那件寒衣,已经长进了肉里。
冬夜的风发凉,谢飞燕收回视线,擡手打开结界。拾级而上,顶端的崇雅堂方正巍峨,和思雅宗的风格一脉相承。
暮色四合,夕阳落山,四周陷入寂静,谢飞燕垂着头行至门口,陡然停住了脚步。
四季常青的长松被风送起涟漪,成片灰黑的阴影下,立了两个身影。
“大忙人,终于舍得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季惊鸿快步走来,惊道:“这麽重的酒味,你喝了多少?”
他挥挥手:“喂?哑巴了?还记得我吗?”
谢飞燕愣愣地盯着他,还有远处那片粉袖牡丹的衣摆,显然没缓过神来。
“完了完了!”季惊鸿转头,“终于傻……诶诶诶!别打我!”
“稀客啊。”谢飞燕哼道,“今儿个又是为了什麽事?”
“没什麽事。”花满堂从阴影里走出,“山下的长街今晚热闹得很,想带你去看看。”
谢飞燕一愣:“啊?”
“啊什麽啊,你别是被那些破事弄坏了脑子,光想着公事吧?”季惊鸿幸灾乐祸,“咱俩可在这儿吹了好久冷风了,走不走?带你醒醒酒。”
谢飞燕的心脏砰砰跳起来,明明是隆冬,她却浑身都泛起燥热。
“走。”她急促地往前小跑两步,“现在就走!”
说来也巧,话音刚落的刹那,山下陡然亮起连片白光,照得群山如同白昼,那是思雅宗成千上万的明明灯盏。
谢飞燕被晃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她望见季惊鸿站在光下向她招手:“走啊,再不快点就要被抓了!”
谢飞燕于是疾步跑去,她身後,数不清的青松郁郁苍苍,停僮葱翠,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她们初遇在青松下,便注定彼此的友谊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