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眼睛闭上。”
面上的触感陌生又柔软,季惊鸿身子僵硬,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还没挺过这一段,头皮又被人一扯。
花满堂将牡丹扇丢到一边,指尖绕着他黑发:“放轻松。”
他平素说话总是漫不经心,带着股倦懒的语调,此刻竟透出一股温柔,像藏在话音後的宽慰。
他们认识四百多年了,过去总是相互调侃,相互拆台,玩笑开过了吵起来也是常有的事。但他们又这般了解彼此,很多时候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能通明一切。
他们是彼此一生的挚友。
谢飞燕抖着眉刷,嬉笑着凑上来:“哎呀你就放宽心吧,我和牡丹哥哥都商量好了,这绝对是你最光彩照人的一天!”
季惊鸿终于安心若意,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付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愈胜,不远处甚至传来人群的熙攘,谢飞燕总算直起身,一锤定音。
“好了。”
花满堂擡擡手,隔屋的铜镜便被风托举而来,摆在季惊鸿正对面。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眉峰被画笔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弧度,衬得那双眼眸沉静如山泉,唇色是明媚的红,将五官衬得愈加深邃。像是被冷冰打磨过的长剑,兀自沉寂多年,甫一出鞘,才发觉竟是这般雨下潇然。
左侧的长发被编成几缕,连带着後股高高束起,被张扬的赤冠固定在头顶,身上的婚服如霞如云。少年剑目星眉,面如冠玉,眼波流转间,是扑面而来的英姿翩翩。
谢飞燕洋洋得意:“怎麽样,符合你气质吧?”
“你……”季惊鸿心下震惊,“怎麽做到的?”
这副扮相前去接亲,不得炸翻了场。
“独门秘方,概不外传。”谢飞燕探头瞥了眼漏钟,“幸好人还没来,快快快,最後一步!”
她希冀地望向花满堂,後者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金绣红布,擡手递出去。
季惊鸿心下微疑,刚开始只觉那布巾有些眼熟,直到谢飞燕要将这玩意儿往头上盖,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等一下!等一下!”
季惊鸿猛然跃起,一把抢过布巾,看清上方纹样的那一刻两眼一黑。
这红盖头不就是他起早贪黑专为乌霜落缝的那一块吗?!
“你们……”季惊鸿两手发抖,“你们从哪儿得来的这玩意儿?!”
“这不就是成婚的盖头吗?”谢飞燕不解,“这麽激动做什麽?一会儿接亲的队伍就来了,快盖上啊。”
“昨日乌霜落给的,特地嘱托我——”花满堂突然意味不明地一笑,“亲自给你盖上。”
“等等,等等,我有点乱。”季惊鸿怀疑自己在做梦,缓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不应该是……我接他吗?”
“醒这麽晚就得了吧,等你接亲黄花菜都凉了。”谢飞燕毫不留情地大笑,“这会儿再换也来不及了,人都快到了!”
话音刚落,锣鼓与唢呐交成混音,响遏行云,热热闹闹的奏乐声由远及近。
谢飞燕两眼一亮:“来了!”
她拽着花满堂便走,一副气势汹汹又激动的模样,显然准备大闹一通,徒留季惊鸿一人在原地茫然。
盖头从顶端落下,视线所及皆是暗红,直到被送上喜轿,屁股坐上软垫,他才大彻大悟。
乌!霜!落!
难以置信!匪夷所思!
婚轿摇摇晃晃,摇得他心底鼓鼓涨涨,几乎要将那一汪辛酸泪都摇出来。
自己缝盖头自己盖,这算什麽事?!
仪式地点定在昭德堂,是问心宗最大的正厅,距离朗月轩不算近。婚轿的窗口被红帘盖住,只能隐隐绰绰望见结队的人群。
问心宗宗主成婚,能受邀前来的无一不是有名有姓之辈,道贺声喜气洋洋,熙熙攘攘。今天光暖风和,是老天都祝福的大喜之日。
季惊鸿原还有些愤怒,但当他下轿时,煦煦的融光与道旁不知名的鸟叫扑面而来,轻而易举便消散了那些不满,转而化为得偿所愿的欢跃与慨叹。
心底的酸涩倏然跑到眼底,望见伸过来的那只手时,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牵着他的手很稳,指节泛着凉意,悄悄与他十指相扣。
百年前的端州长宁,他纵身飞跃,接住了高台上下落的孩童,他们相伴相知,大张旗鼓地幻想未来。後来黄粱梦醒,时过境迁,他们记忆全失,遥别于天南地北。
好在,相爱的人总会重逢。经年累月,兜兜转转,旧时的孩童百炼成钢,重新执起了心上人的手。
那年新春没来得及看的烟花,总算在今夜落下。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红袍黑靴的礼官清清嗓子,含笑高喊。
“一拜天地——”
天地牌位庄严立于上方,叩下去的瞬间,季惊鸿无端想起梅梓口中那个“屠遍问心”的乌霜落。
天地不拜丶神佛不敬的九幽主,也会为心上人折腰吗?
“二拜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