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号)铁道工程学院新生报到处办理入学注册手续。
此致
敬礼!
瓦尔基里铁道职业大学(公章)
校长:(此处可虚构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二〇二三年七月
落款处,那枚鲜红的、圆形的“北海铁道职业大学”公章,像一枚正式的、无可辩驳的烙印,宣告着一个新身份的确认。旁边那个龙飞凤舞的校长签名,则增添了一丝权威和仪式感。
林野捧着这张轻飘飘的纸,站在客厅中央,看了很久很久。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脚下投下一道斜长的影子。这不是重点大学那种烫着金边、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荣耀证书,没有985、211的光环加持,甚至它的措辞都带着职业培训特有的直白和务实——它清晰地告诉你,你是去学一门技术,去掌握一项谋生的本领。但对于此刻的林野来说,这张纸,重逾千斤!它是船票,一张能将他从高考失利这片绝望泥沼中打捞出来,送往一个崭新彼岸的船票;它是路标,指向一条他以为充满了钢铁力量、笔直轨道、遥远异域风景和诱人薪酬的康庄大道。一个模糊的、关于“黄金未来”的梦想,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具体的、可以触摸的起点。
他回到自己那个狭小的房间,打开那个用了多年、边角磨损严重、人造革表面已经有些龟裂的旧行李箱。箱子里还残留着高中住校时的气息。他将录取通知书小心地、平整地展开,然后对折,再对折,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他把它放进箱子最底层,压在那几件叠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下面。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个珍贵的希望,牢牢地压实在他的行囊里,与他一同奔赴远方。
行李箱的拉链被缓缓拉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这声音,在林野听来,像一声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宣告——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充满未知却也孕育着希望的时代,即将开启。窗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喧嚣着,单调而刺耳。但林野胸腔里那股因高考失利而郁积了整整一个夏天的闷气,仿佛被这张薄薄的纸戳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一股带着海腥味、机油味和新鲜铁锈气息的风,正从遥远的北方呼啸而来,强劲地灌入他的世界,吹散了沉闷,带来了属于未来的、冰冷又滚烫的气息。
他即将启程,离开这座让他窒息又熟悉的南方大都市——东都,奔向那座笼罩在渤海湾咸湿海风中的北方工业重镇——瓦尔基里市。去拥抱那所名字里就带着钢铁意志的学校——瓦尔基里铁道职业大学。去学习那门与铁轨、枕木、道砟打交道的技术——铁道工程运营与维护技术。他要去拥抱那条他以为能稳稳承载着他驶向“黄金未来”的、冰冷而坚实的铁轨。他以为,方向已定,前路铺就,只待他迈步前行。
然而,命运的剧本,往往在最看似顺畅的开端,埋下最深刻的伏笔。那张承载着希望的通知书,此刻安静地躺在旧衣服的庇护下,它所代表的“技术饭碗”的光环,它所描绘的“泛亚铁路网”的宏伟蓝图,它所承诺的“优厚薪酬”的诱人前景,在未来的岁月里,将被现实冰冷的车轮反复碾压、变形,最终显露出其下潜藏的、名为“数字暴力”和“血统壁垒”的狰狞面目。只是此刻,年轻的林野,正沉浸在被“录取”的巨大喜悦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中。他闻到的,只有那新鲜铁锈所象征的希望气息,却嗅不到那铁锈之下,早已悄然弥漫开来的、属于庞大体质机器的、冰冷而沉重的铁腥味。
通知书被郑重地压进行李箱底层,但林野心中的波澜并未平息。他重新坐回那张老藤椅,吱呀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房间里的闷热似乎退去了一些,蝉鸣也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像是某种背景音乐,烘托着他此刻翻腾的心绪。
他忍不住又把那张招生简章拿出来,铺在膝盖上,手指细细摩挲着“国立铁路公司”、“订单式培养”、“毕业即就业”这几个加粗的字眼。这些词像是一颗颗定心丸,让他因为高考失利而悬空许久的心,终于有了落地的踏实感。“技术饭碗”,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比起那些需要高深理论、需要名校光环的“金饭碗”、“银饭碗”,这个“铁饭碗”似乎更实在,更符合他这种“单招生”的定位。铁,坚硬,不易摧毁,象征着稳定和长久。掌握一门修铁路、管铁路的技术,总归是饿不死的。他脑海里甚至浮现出自己穿着整洁的蓝色工装,拿着专业的工具,在宽敞明亮的现代化调度中心或者维护车间里认真工作的场景。这画面,远比坐在高考考场里面对天书般的试卷要令人安心得多。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白天的闷热开始被傍晚的微风吹散一些。楼下传来邻居炒菜的香味和锅铲碰撞的声响,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母亲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诱人。
“野子,吃点西瓜,降降暑。”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显然录取的消息也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她把盘子放在书桌空出的角落,目光落在林野膝盖上的招生简章上。
“妈,你看,”林野指着“海外重点工程项目”
;和“优厚薪酬”那几行字,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上面说有机会去国外修铁路!像南洋岛国森达,还有东非联邦瓦加省!听说那边项目工资特别高!搞不好,我干几年就能给家里换个大房子!”他描绘着网上看来的模糊图景:异域风情、壮观的工程现场、丰厚的报酬。
母亲拿起一块西瓜递给他,脸上带着慈祥的笑,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忧虑:“国外?那多辛苦啊,听说又远又危险,还容易生病。咱不求大富大贵,安安稳稳的就好。能进国家铁路集团那样的单位,在国内踏踏实实干,妈就放心了。”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爸也托人打听了,说这瓦尔基里铁道在铁路系统里口碑还行,虽然是专科,但这些年培养的人手确实很抢手,好些个都进了好单位。”
“放心吧妈,”林野咬了一大口西瓜,冰凉的汁水瞬间缓解了喉咙的干渴,也让他更加笃定,“我选这个就是图个安稳!学门技术,进国企,旱涝保收!等我在铁路集团站稳脚跟,把技术学精了,以后机会多着呢!”他把“技术饭碗”和“国企稳定”这两个概念紧紧捆绑在一起,构筑成自己未来生活的基石。他自动过滤掉了母亲话语中关于海外辛苦危险的担忧,只记住了“抢手”、“好单位”这样的关键词。他觉得自己选择了一条无比明智、无比务实的道路。
晚饭时,家里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父亲破例开了瓶啤酒,给林野也倒了一杯。“小子,行啊,没白瞎了这单招的机会。北海铁道,嗯,我知道,以前叫北方铁院,老牌子了。去了好好学,别怕吃苦。铁路上的活儿,讲究的就是个认真负责,技术扎实。”父亲的话语带着工人特有的朴实和期许,“国立铁路公司是大单位,规矩多,进去了就好好遵守,听领导的话,跟同事搞好关系。熬上几年,评个职称,日子就稳当了。”
林野听着,频频点头。父亲的话更印证了他对“体制内安稳”的想象。规矩多?那说明管理规范!听领导话?那是应该的!搞好关系?为了生存发展嘛!熬上几年?哪个行业不需要积累?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那个“稳定”、“有保障”的未来生活的轮廓。
夜深了。林野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影。他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光影,思绪早已飞到了遥远的北海市。
瓦尔基里市……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宣传册上的照片是碧海蓝天、现代化的港口和整洁的街道。但他知道,那只是城市光鲜的一面。它更深的底色,应该是巨大的船坞、轰鸣的工厂、纵横交错的铁轨和永远弥漫着海风与机油混合气味的空气。一座典型的、为工业和运输而生的北方滨海重镇。他即将融入这座城市的钢铁脉搏之中。
瓦尔基里铁道职业大学……校园大吗?教学楼新吗?那些实训基地里,真的有宣传画上那些巨大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火车头和精密的检测仪器吗?教课的老师会是怎样的人?是经验丰富、手上布满老茧的老技师,还是理论扎实、文质彬彬的工程师?他的同学们呢?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是高考失意者,或是早早认定了技术道路的人?他们会好相处吗?会一起在实训车间里挥汗如雨,一起钻研那些复杂的图纸和规程吗?
最重要的,是那个铁道工程运营与维护技术专业。它会教些什么?是扛着沉重的测量仪器在烈日下奔跑?是拿着扳手在巨大的机车底盘下钻进钻出?是坐在电脑前分析复杂的轨道应力数据?还是学习如何调度那如同钢铁巨龙般的高铁列车?那些术语——轨道几何尺寸、探伤检测、接触网维护、信号联锁……它们会像高中课本一样晦涩难懂吗?还是说,实际操作会让他更容易理解和掌握?他开始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他渴望接触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渴望掌握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技能,渴望摆脱纯粹理论学习的挫败感。他想象着自己穿着崭新的工装,戴着安全帽,站在巨大的钢铁结构前,神情专注地进行操作——那是一种与分数无关的、靠双手和技能赢得的尊严。
他翻了个身,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旧行李箱上。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就安静地躺在里面。它像一把钥匙,即将为他打开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门后,是冰冷的钢铁、延伸的轨道、轰鸣的机器、陌生的城市、未知的挑战,但也充满了关于技术、关于职业、关于自食其力、甚至关于“泛亚铁路网”和“海外高薪”的诱人可能性。他以为,这条路虽然起点不那么高,却足够坚实,足够笔直,足以支撑他走向一个独立、安稳、甚至可能精彩的未来。
对“体制内保障”的模糊信任,对“技术立身”的朴素信念,对“泛亚机遇”的美好憧憬,以及对彻底摆脱高考失败阴影的强烈渴望,如同几股强大的暖流,在他年轻的胸膛里激荡、融合,最终汇聚成一股坚定而炽热的决心。
他闭上眼,不再看天花板上的光影。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一条无限延伸、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光泽的、笔直的轨道。轨道的起点,是北海铁道职业大学。轨道的尽头,是他梦想中那个由“技术饭碗”和“优厚薪酬”
;构筑的、稳固而光明的未来。他甚至能听到远方传来一声悠长而充满力量的汽笛声,像是在召唤他启程。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期望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林野终于沉沉地睡去。窗外的东都,依旧闷热,但少年心中的风暴已经平息,只留下驶向北海、驶向铁轨、驶向他认定的“黄金未来”的坚定航向。
他不知道的是,命运铺设的铁轨,并非总是笔直光滑。前方等待他的,不仅有技术殿堂的门槛,更有隐藏在“稳定”表象之下的、名为“考核暴政”的崎岖,有“血统论”筑起的无形高墙,有“数字暴力”编织的精密罗网,以及那张印着“北海铁道职业大学”的通知书背后,整个庞大工程行业所固有的、冰冷而坚硬的现实逻辑。那张被他视为船票的通知书,即将引领他驶入的,是一片远比想象中更复杂、更严酷的生存海域。只是此刻,在梦想的航船刚刚离港的时分,海面平静,风帆鼓胀,年轻的舵手眼中,只有远方诱人的地平线。
意识沉入黑暗的深海,白日里强装的笃定、刻意忽略的疑虑、被“铁饭碗”光芒暂时掩盖的阴影,此刻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深海巨兽,在梦境的暗流中咆哮翻腾。高考失利的苦涩、学费带来的歉疚、对“技术”的盲目信任、对“体制”安稳的模糊向往、父母关于“关系户”和“学历歧视”的沉重话语、张叔提及“熬个几年”时那意味深长的语气……所有这些碎片,在潜意识的熔炉里被疯狂搅拌、扭曲、重组,锻造出一幕幕光怪陆离却又直指核心的梦境图景。
梦境片段一:迎新会上的“座位表”与隐形的标尺。
他站在一个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大礼堂里。空气里飘荡着新油漆和廉价塑料椅混合的刺鼻气味。横幅高悬:“北海铁道职业大学铁道工程学院2023级新生入学典礼暨校企合作定向培养签约仪式”。台上,几位穿着笔挺西装、笑容可掬的领导正襟危坐,背景板上巨大的国家铁路集团LoGo熠熠生辉,下方一行小字:“订单式培养,无缝对接国企岗位!”
林野和其他新生一样,穿着崭新的、浆洗得有些发硬的校服,坐在台下,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对未来的憧憬。主持人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各位领导:国立铁路公司人力资源部王部长、瓦尔基里工务段李段长、学院张院长……掌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