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雾气不散水波不兴,宋疏妍的眼底已有泪光闪动,过去那个劝她独自渡江的男子已然渐行渐远,而眼下她狭小的孤舟却又为渡河之人所求。&esp;&esp;他说过,此船若她独坐、向前便是碧波万顷,而若改为与人同乘、便恐铁锁横江无路可行——她那时依言独自走了,却眼睁睁看他凭一己之力去渡天下人,最终沉入江心葬身鱼腹、未能为他自己留下哪怕一点值得称道的东西。&esp;&esp;——那么她呢?&esp;&esp;如果再做一次选择……她还愿意一人独赏那浮光跃金的万顷碧波么?&esp;&esp;“臣女只有这一条船……”&esp;&esp;她终是在雾气迷蒙间这样回答,一切便都在那一刻尘埃落定。&esp;&esp;“……却大抵去不得所谓更好些的地方了。”&esp;&esp;&esp;&esp;归家时父亲早已在房中等她。&esp;&esp;宋疏妍对此毫不意外,毕竟早在离家前便察觉对方神情有异,只不料天子竟在如此时局之下亲至金陵,而父亲也早已在她和三姐姐之间做出了选择。&esp;&esp;她大约也没有什么怨恨了,既见生死大劫跌宕悲喜,再回头看他们父女之间的种种纠葛便只觉得是小打小闹,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缘分浅薄,好像谁也怨憎不得。&esp;&esp;她对他欠了欠身、随后便欲折进里间休息,他却又开口叫住了她:“疏妍——”&esp;&esp;“疏妍”。&esp;&esp;这一声总算不似去岁在彬蔚堂上拉扯时一般冷厉,却也终归显得生疏,她停步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又见他挥手命房中仆役一一退去;坠儿和崔妈妈皆看向她、眼底各自有些不安,她点点头示意她们无妨,房门闭合后屋内终于只剩他们父女二人相对而立。&esp;&esp;“……见过陛下了?”&esp;&esp;宋澹当先开了口,神情在试探之余更隐隐显出几分愧疚,宋疏妍看了有些想笑、最后却又觉得不必,于是只对他点了点头。&esp;&esp;“好……”他又沉吟起来,好像自己也感到难以启齿,“……那,那你可应下了?”&esp;&esp;这话实在有些好笑,仿佛她还另有什么选择似的,淡淡的讥诮终于在那一刻流于眉梢眼角,她反问他:“父亲不是早已做好决定了么?还是若女儿不应,便可由三姐姐代为受难呢?”&esp;&esp;轻飘飘的话语是刀子,刺伤的是谁却不好说,宋澹拢于袖中的手微微收紧,看向幺女的目光也是越发复杂难测。&esp;&esp;“疏妍……”他又沉沉叹息,“你不明白……”&esp;&esp;“国之将崩天下离乱,我宋氏终归不能独善其身,助天家南渡是我们唯一可走的路,为父并不像你以为的那般措置裕如……”&esp;&esp;“天子久病龙体违和,如今膝下就只有一个宫婢所生的庶出皇子,待他日陛下……他便是这天下的新主。”&esp;&esp;“届时他才几岁?……九岁?十岁?……十二?十三?”&esp;&esp;“幼弱如斯何以主政?自唯有太后垂帘才可安定朝局……”&esp;&esp;宋澹深吸一口气,那一刻不是谁的父亲谁的讐敌,而是江南第一望族的主君,是朝堂清流半壁的支柱。&esp;&esp;“你姐姐能坐稳那个位置么?”&esp;&esp;“她太幼稚也太愚钝、至今都是一副顽固荒唐的孩子脾气,如此何以堪为一国之后幼主之母?又如何能手握权柄在御座之上与群臣周旋?”&esp;&esp;“可疏妍……你不一样。”&esp;&esp;“你很聪明、也善藏锋,懂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也懂得顺势而为借力打力……你能放下很多东西,同样,也能拿起很多东西……”&esp;&esp;他紧紧看着幺女的眼睛,此前近二十年他都没有这样看过她,仿佛要一路看到她心底,再把自己所思所虑一口气不由分说全灌进去。&esp;&esp;“我知道你恨我……”&esp;&esp;他退后了一步,神情间亦闪过一丝狼狈。&esp;&esp;“你恨我过去狠心将你抛下,恨我害了你母亲又在她去后令乔家二老寒心……你以为我忘了你也忘了她,更偏心你继母和她所出的孩子们……”&esp;&esp;“你是对的……但也不对。”&esp;&esp;“为父从来没有选择,只是一路都被推着向前走……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间诸事皆非‘对错’二字所能衡量,时运面前人人都是傀儡,事事也都情非得已……”&esp;&esp;“我不盼能得你谅解,也不指望能在几日之间解开这些陈年的心结……只盼你能看在自己还姓宋的份上、看在你赴边从军生死未卜的二哥哥的份上……应了此事。”&esp;&esp;“宋氏永远都是你的靠山,他日前朝后宫互为一体、为父必倾尽所有护你周全,只要宋氏在一日你便能在那至尊之位上坐一日,万民朝拜享誉后世,亦可令你九泉之下的母亲释怀欣慰……”&esp;&esp;……他从未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esp;&esp;一字字一句句、恳切得像是恨不得要将心剖出来给她看,让她知晓他这些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酸辛、又在隐蔽处对她这个女儿有多少歉疚挂念。&esp;&esp;……多么逼真啊。&esp;&esp;几乎就要骗过她了。&esp;&esp;可——&esp;&esp;“‘欣慰’……”&esp;&esp;她喃喃自语,眼中笑意已是越来越浓。&esp;&esp;“父亲当真如此想么?……以为这世上的母亲会乐见亲生骨肉在此时入宫以命作赌?”&esp;&esp;“那何不将此殊荣赠予三姐姐呢?她的母亲尚在人世,亲迎此喜应是更为‘欣慰’吧?”&esp;&esp;“哦,不行……因为三姐姐‘幼稚愚钝’、‘顽固荒唐’、‘孩子脾气’——我呢?我是‘聪明善藏’、‘审时度势’、‘顺势而为’……只有我去才好。”&esp;&esp;“可为何我不能如她一般养成一副‘孩子脾气’?”&esp;&esp;“是因为那样不好么?”&esp;&esp;“还是……父亲以为我不喜似那般肆无忌惮地活着?”&esp;&esp;她的语气依然清淡,即便那时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即便世间的荒诞与凉薄早已无情将她淹没。&esp;&esp;“三姐姐不能入宫,因为父亲知道她有人护着……”&esp;&esp;“她的母亲会护她,她的兄长会护她,远在扬州的万氏一族会护她,甚至……父亲心底的偏爱也会护她。”&esp;&esp;“而我呢?”&esp;&esp;“没有人会护着我……”&esp;&esp;“又或者只是……父亲知道会护着我的人都已经离开了。”&esp;&esp;无声的眼泪缓缓溢出眼眶,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落泪,后来想想或许也无关委屈或愤怒,只是她真的很累了,累到无力继续伪饰假装。&esp;&esp;“你说得对,天地不仁人皆草木,总有许多情非得已……可人在无常面前做出的选择总是不同,所以上下殊异高低有别,自此又生纷繁百态。”&esp;&esp;“也许当初父亲纳妾是被逼无奈,可在是否要与母亲诞下子嗣一事上却有得选;也许父亲在母亲故去后抬举继母一房是被逼无奈,可在是否要将我送去钱塘一事上却有得选;也许如今父亲为保全一族将我送进宫中是被逼无奈,可在这最后一刻是否要与女儿开诚相见一事上却有得选……”&esp;&esp;“父亲……”&esp;&esp;“……你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esp;&esp;她的悲伤静默又炽烈,原来陈年的伤口也可以淌出新鲜的血,温吞的申述从来不是质问,只是放下之前最后一次的固执与恳切。&esp;&esp;“你说我恨你……这也不对。”&esp;&esp;“也许过去怨过,可后来我便明白你我之间缘分浅薄,注定之事无法强求,所以总有话能劝自己释怀——如今早已不恨了,只是……有些失望罢了。”&esp;&esp;那轻飘飘的两个字似深深刺痛了她的父亲,知天命之年的男子脸色一瞬苍白,衣袖之下的双手更颤抖到难以自抑。&esp;&esp;“过去我以为你只不是一位好父亲,但于宋氏总是一位好主君、于国亦是一位好臣子……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骊山之后先国公曾亲自下顾托付身后之事,那时你分明眼睁睁看他为国舍身成仁取义,却竟还在东宫困厄之际避居金陵……那时我便知晓,方公看错了人。”&esp;&esp;“父亲心中并无社稷,大约也并不在乎万民忧苦——那你在意什么?宋氏一族荣辱?还是……只有你自己?”&esp;&esp;“你也不必再左右为难忧心忡忡……我已应下入宫之事,半月之后便会依约北上与陛下完婚,非因顾惜‘宋’之一姓、也非念及与二哥哥的情分,更非贪图父亲口中至尊之位、欲受万民朝拜享誉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