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草药味混杂着血腥气,在药堂低矮、阴暗的屋子里弥漫。一盏油灯在墙角摇曳,投下昏黄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空气里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还有某种伤口腐烂的淡淡甜腥气。
刘周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每一次呼吸,胸腔里都像塞满了烧红的炭火,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脏腑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那强行破境留下的暗伤,在赵虎铁砂掌的震荡下彻底爆。喉咙里始终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但他无暇顾及自己的痛苦。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几步之外的另一张草席上。
陈七。
那张本就瘦削的脸,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紫。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昏黄的光线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左肩处被简陋的布条层层包裹,依旧有暗红色的血迹不断洇出,散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微弱的起伏和喉咙深处压抑的、带着水音的呻吟。
药堂那个驼背的老药师,眼神浑浊得像隔夜的粥,干枯的手指搭在陈七的手腕上片刻,便摇摇头,出沙哑的叹息:“肩骨粉碎,肺腑震伤…伤得太重…能不能熬过今晚…看命吧…”他留下几包散着刺鼻怪味的草药粉末,便佝偻着背离开了,留下满屋的绝望。
看命?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刘周的心里!陈七是为他挡的掌!是为他伤的命!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胸腹间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又是一口血喷出。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起上半身,挪到陈七的草席边。伸出同样冰冷颤抖的手,轻轻握住陈七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冰冷!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陈七…陈七…”刘周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哀求,“醒醒…别睡…撑住…”
陈七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刘周将耳朵凑近,屏住呼吸。
“…冷…刘周…好…好冷…”极其微弱的气音,如同游丝般飘入刘周的耳朵。
冷!失血过多!寒气侵体!刘周的心猛地揪紧!他环顾四周,药堂里只有冰冷的墙壁和几张空荡荡的草席,连一床像样的破被褥都没有!
他挣扎着爬回自己的草席,将那张同样单薄、散着霉味的破草席费力地拖拽过来,盖在陈七身上。但这薄薄一层,根本无法抵御那深入骨髓的寒冷。
怎么办?!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掌心传来的刺痛感,却猛地提醒了他!
钱!他还有钱!怀里那贴身藏着的、沾染着屠宰场血腥和汗水的铜钱!那是他剥皮剔骨、在死亡边缘挣扎换来的!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骤然闪现:买药!买更好的药!买炭火!买棉被!只要能让陈七暖和一点!只要能让他的命吊住!
这个念头瞬间点燃了他!他顾不上脏腑的剧痛,猛地从草席上挣扎起来!动作牵扯着内伤,眼前阵阵黑,但他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站稳!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药堂冰冷破败的木门。深秋的夜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割在他单薄的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去哪买?武馆内部?那些药铺、杂货铺,都是给外门弟子和教头开的,价格高昂得令人绝望!他这点铜钱,恐怕连一包劣质的金疮药都买不到!
镇子!只有去云泽镇!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凛!私自离开武馆,是重罪!被抓到,轻则鞭刑,重则废掉武功丢进后山!
但看着药堂里陈七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刘周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他贴着墙根最浓重的阴影,如同幽灵般在武馆庞大而破败的建筑群中穿行。避开偶尔巡逻的更夫,避开那些亮着灯、传来呼喝或调笑的外门弟子居所。冰冷的夜风灌进他破烂的衣衫,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腹部的暗伤和脏腑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终于,那两扇在记忆中无比沉重的、将他吞噬进来的朱漆大门,出现在前方。大门紧闭,门栓粗壮。旁边的小角门,是唯一可能溜出去的通道。
他屏住呼吸,伏低身体,如同壁虎般一点点挪向角门。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擂鼓。近了…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角门门轴缝隙里透出的、外面街道上更远处灯笼的微弱反光。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门栓的瞬间——
“嘎吱——”
角门竟从外面被推开了!
刘周吓得魂飞魄散!身体瞬间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一个矮胖的身影,裹着一身油腻的皮袄,骂骂咧咧地挤了进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和劣质脂粉味扑面而来。是武馆厨房的采买管事,王胖子!他显然刚从镇上喝花酒回来,醉眼朦胧,脚步虚浮。
王胖子推开门,根本没注意到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刘周,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嘴里还哼着下流的小调。
机会!
刘周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在王胖子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的瞬间,他如同离弦之箭,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敞开的角门缝隙中窜了出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冰冷的、带着自由气息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如同巨兽蛰伏的武馆大门,一头扎进了云泽镇深夜寂静而黑暗的街道。
熟悉的、带着泥土和牲畜粪便气息的街道,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危险。他捂着剧痛的胸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奔跑。去哪里?他只知道镇上有一家很小的、给穷人看病的医馆,在镇子东头最破落的地方。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大的威胁。偶尔有醉汉踉跄的身影从巷子里晃出,出含糊的咒骂。野狗在垃圾堆旁争夺着什么,出低沉的咆哮和撕咬声。刘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攥着怀里那几枚冰冷的铜钱,将它们视为唯一的希望。
不知跑了多久,肺里如同着了火,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终于,在一条散着浓重尿臊味的小巷尽头,他看到了一盏昏黄摇曳的油纸灯笼。灯笼下,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写着“济世堂”三个字,字迹模糊不清。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
刘周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咳嗽。屋子里狭小逼仄,堆满了各种晒干的草药和瓶瓶罐罐。一个须皆白、穿着打满补丁长衫的老郎中,正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线,费力地翻看一本破旧的医书。他抬起头,昏花的老眼看向闯进来的刘周。
刘周浑身血污(大部分是屠宰场的陈血,也有他自己的),衣衫破烂,脸色惨白,嘴角还带着未擦净的血迹,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大夫!救命!买药!买炭火!买棉被!”刘周嘶哑地喊着,声音因为急切和痛苦而变调。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几枚带着体温和汗水的铜钱,一股脑拍在郎中面前那张布满污垢和药渍的小木桌上。
铜钱不多,只有十几枚。在昏暗的灯光下,边缘磨损,沾着暗红的污迹。
老郎中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铜钱,又落在刘周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眼睛上,最后落在他嘴角未干的血迹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老郎中的眉头深深皱起,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小兄弟…你这点钱…”老郎中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别说棉被炭火…就是一副吊命的参汤都买不起…你这内伤…还有你这朋友…那骨碎肺伤…非上好的‘断续膏’和‘温肺散’不可…那都是…金贵东西…”
断续膏?温肺散?金贵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