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没过多久,就彻底忘了阿娘的模样,也渐渐记不清哪些东西是阿娘留下的,他只记得喝药会很痛。
田庄的帷幔很厚,很高,黑夜里泛着层冷霜般的惨白,他听着外面的狼嚎和虫鸣,眼泪哭干了又淌下来,湮没进脖颈里变得冰凉,他裹紧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但依旧觉得很冷,也说不清哪里疼。
总是要喝药,总是要挨打,那些大人看着那么高大又强壮,随便一个瘦弱的婢女都能将他拎起来,对他呵斥恐吓,他害怕这些高大的东西靠近自己,胃里会不自觉的泛起股恶心,让他浑身忍不住颤抖。
记不清这样过了多少年,他只觉得过了很久,然后有一天,一个男人出现,蹲在他面前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声音温柔道:“梁寰,我叫王滇,你可以喊我阿叔。”
对方看上去比他熟悉的任何人都要危险,他应该是藏了起来,怕得要命,但对方锲而不舍地每日都来看他,不会给他喂药,也不会随便打骂他,还会耐心地给他讲故事。
典当他配饰的仆妇爱听说书,他也会被按在小板凳上听,只是听得似懂非懂,阿叔讲的故事和说书人不一样,他就远远地坐在地上,自顾自地讲,故事里有会飞的大鸟,肚子里可以坐人,有四个轮子的不用马拉的汽车,有很高很高的大楼,百姓会在里面工作和生活,那里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每个人都能吃饱肚子,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可以去上学,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可以凭借本事养活自己……
他喜欢听这些故事,也很喜欢阿叔,在他仅有的记忆里,阿叔给过他很多次糖,他很喜欢吃。
他吃着糖,灰扑扑地坐在雪地里,看着鹅毛大雪飘落下来。
阿叔死了。
十九叔也死了,他会在人多的时候喊他父皇,尽管他知道那个叫崔琦的男人才是自己的父亲。
他和崔琦有过很多次争吵,吵得最凶的时候是他十六岁亲政那一年,他忘记自己要坚持什么,崔琦强撑着从轮椅上下来,跪在了地上,声声恳切,他拂袖而去,置若罔闻,怒意未散时,接到了宫人崔琦病逝的消息。
有人站在他身边,有人跪在他面前。
雪下得更大了,他感到了彻骨的寒意,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跪在地上的人却越来越多,滚落的人头鲜血淋漓,白骨腐肉堆砌出金尊玉贵的帝王,他孤身一人坐在冰冷坚硬的龙椅上,他接受着劈头盖脸的谩骂与诅咒,笑着说着诚恳温和的话语,看众人身死,看众人臣服,心底不见任何波澜。
他早已与北梁融为一体,一切都是帝王掌心的玩物。
‘梁寰,没有人会真心留在你身边!你注定死都不得安宁!’
‘你不过是个披着贤明仁德外皮的暴君!’
‘你无心无魂,你万劫不复!’
‘孤家寡人!’
‘你就是个疯子!’
‘疯子!’
*
梁寰倏然睁开了眼睛。
滋滋的电流声划过耳朵,脸颊上传来一阵刺痛,冰冷的金属贴住了他半张脸,他刚要拿下来紧接着就被人按住。
“别动,还有一分钟,留下疤我可不管。”有人懒洋洋地在旁边开口。
梁寰漆黑的眼珠转动,目光落在了厉曜脸上。
厉曜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正在单手玩游戏:“做什么噩梦了?出的汗能把床单洗一遍了。”
梁寰盯着他没说话,视线落在了他手腕上。
“哎,醒醒。”厉曜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我可给你喷了一整瓶镇静剂,你再紊乱就有点不太懂事了。”
梁寰看了一眼四周,是厉曜的房间,他还记得紊乱时发生的事情,虽然并没有多么出格,但仔细想起来还是有些尴尬。
还不如直接忘了。
厉曜捏住他的下巴来回晃了晃,屈起手指敲了敲他脸上的治疗仪:“疯了?你要真疯了那台2S机甲可就是我的了,来,你先在这里按个手印。”
他拿出了份虚拟合同就要把梁寰的手指往上按。
“没疯。”梁寰按在了合同的关闭按钮上,对上了厉曜遗憾的目光,“如果你想开,神封就在隔壁。”
厉曜没劲地扔开了他的手。
治疗仪的计时器响起,梁寰把它从脸上拿了下来,道:“我没想到伤口感染会这么严重,给你添麻烦了。”
厉曜挑眉:“没事儿,付治疗费就行,一次五十万。”
梁寰笑了笑:“治疗一次五十万?”
“辐射污染会严重影响判断力,在智商正常的情况下,人至少不应该花五十万浓缩币买几箱假咖啡。”厉曜道,“但是可以花五十万浓缩币救条命。”
“……好。”梁寰直接转到了他的账户里。
厉曜吹了个口哨:“梁哥大气。”
梁寰扯了扯衬衣的领口从床上下来:“我先走了。”
厉曜把搭在床上的腿放下来,给他让路。
梁寰点了点头,走到了门口,转过身微微蹙眉道:“床不是让人特意安排的,当时瞳孔扫描是为了观察你的情况,汤药可能会导致你睡得太沉,如果你介意的话可以都换掉。”
厉曜两条腿搭在床上,正叼着根烟低头点上,闻言哼笑了一声,抬起头冲他吐了个圆润漂亮的烟圈。
“放心吧,早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