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摇摇晃晃,几乎要再次栽倒在灰烬中,被这无边的绝望彻底吞噬时,一道身影,如同劈开混沌的光,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尽头。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色长衫,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清雅出尘,与这片焦黑死寂的炼狱格格不入。他腰间悬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上似乎有流云纹饰。他正站在一片相对完好的高地上,眉头紧锁,目光如电,锐利地扫视着这片惨绝人寰的废墟。他的脸上,充满了震惊、悲悯和……一种深沉的愤怒。
他,正是江南武林翘楚,天云门掌门——慕云生。他或因追踪那陨星异象而来,或因其他缘由途经此地,却撞见了这人间至惨的一幕。
慕云生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在废墟中踉跄独行、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小小身影上。那孩子满身污秽,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这一幕,深深刺痛了这位见惯江湖风雨的掌门的心。
慕云生身形微动,如同流云般飘然而至,落在了李季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用那双清澈而蕴含着强大力量的眼眸,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
李季茫然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对上了慕云生温和而悲悯的目光。那目光像是一束微弱的火苗,投入了他冰冷死寂的心湖深处。
“孩子……”慕云生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跟我走吧。”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追问。慕云生解下自己洁净的外袍,小心翼翼地将眼前这个浑身污秽、散着死亡气息的孩子包裹起来,然后轻轻将他抱起,仿佛抱起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捧起一段沉重无比的苦难。
李季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他只是将小小的头颅,无力地靠在了慕云生温暖而坚实的肩膀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是慕云生身后那片被浓烟染成暗红色的、如同泣血般的天空,以及脚下这片埋葬了他所有亲人和过往的、无边无际的焦黑废墟。
从此,世上再无李家村的李季。
他被慕云生带回了江南天云门。慕云生为他取名——孤仁盛。“孤”字,既是纪念他孤苦无依的身世,也隐含了慕云生希望他孤高自持、不坠青云之志的期许;“仁盛”,则是期盼他能心怀仁念,一生顺遂昌盛,以慰逝者之灵,当然还有另一成隐晦的含义-孤人生,用来警示。
然而,那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不仅焚毁了他的家园,也深深灼伤了他的身体。慕云生请遍名医,最终无奈确认:李季(孤仁盛)在火场废墟中待得太久,吸入了大量灼热烟尘和尸气,体内积郁了深重的“火毒”。这火毒早已侵蚀了他的奇经八脉,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他的身体变得异常畏寒,体质孱弱,再也无法承受刚猛的内力修炼和艰苦的外功锤炼。
习武之路,对他彻底关闭了。
慕云生叹息之余,见他心智坚韧,便转而悉心教导他读书明理。孤仁盛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在文道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迷茫都投入这浩瀚的书海之中。
多年过去,孤仁盛渐渐长大。
书读得越多,思考得越深,那个深埋心底的噩梦就越清晰。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只会恐惧的孩童。他开始回忆那场屠杀的细节:那些沉默高效的玄甲鬼面兵士,那绝非普通山匪流寇的做派;那场突如其来的陨星坠落;以及……在他被慕云生带走后不久,大雍朝堂生的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晋王谋反!晋王被其亲信刺杀于王府,麾下势力被连根拔起,牵连甚广!
时间点如此接近!晋王封地虽不在边境,但其势力盘根错节,军中亦有根基。李家村惨案,是否与晋王谋反案有关?是晋王为了掩盖某个秘密而杀人灭口?还是朝廷鹰犬在清除晋王余孽时,将整个可能知情(哪怕只是可能看到陨石)的村庄都视为威胁,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清洗?那颗坠落的诡异陨石,又隐藏着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孤仁盛的心。他利用天云门的资源和慕云生的人脉,暗中在民间查访了许久。然而,李家村早已化为白地,所有线索都被那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当年参与屠村的军队如同人间蒸,朝廷对此事讳莫如深,只字不提。民间偶有传闻,也很快被压制下去。他查到的,只有一片空白和深深的无力感。
真相,被重重迷雾和权力的高墙所阻隔!
他终于明白,仅凭江湖之力,仅凭一个无权无势的书生,想要撼动这深埋于王朝根基下的黑暗,无异于蚍蜉撼树。
“宦海……”孤仁盛站在天云门临江的听涛阁上,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眼中燃烧着与当年废墟中截然不同的火焰——那是刻骨的仇恨,是追寻真相的执念,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决绝!
“唯有宦海!唯有权力!才能撕开这层层伪装,撬动那坚固的壁垒,让那屠村的刽子手,让那幕后的黑手,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才能……告慰李家村一百三十七口枉死的冤魂!”
于是,那个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的孤仁盛,怀揣着血海深仇和沉重的秘密,毅然决然地踏入了大雍王朝的科场。他凭借过人的才智和毅力,一路过关斩将,最终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曲县驿的床榻上。
“嗬——!”孤仁盛猛地从梦魇中惊坐而起!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如同擂鼓。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片冲天的火光和遍地的焦尸。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白。
窗外,月色清冷。隔壁厢房里,那位自称“阿月”的神秘女子,或许也正被自己的噩梦所困扰。
孤仁盛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抬手抹去额头的冷汗,眼神在黑暗中变得无比幽深和坚定。
通县……他终于要到了。那片埋葬了他所有亲人、也埋藏着血案真相的土地。他来了!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保护、只能在灰烬中爬行的孩童。他是新科探花,是通县县令!他要用手中的笔,心中的智,以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掀翻这黑暗的决心,在这宦海旋涡中,为李家村的亡灵,讨一个迟来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