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梦里的隐忧和惊颤,被眼前这个温暖的怀抱驱散,这么一瞬,他竟荒唐地觉得,偶尔只是做一只小虫子,也是不错的。
可惜,他是燕珩,是天子,不是小虫子。
——你是谁?
燕正这样问他,他却答不上来。
因而,燕珩缓声问秦诏:“秦诏,在你眼里,寡人是谁?”
秦诏想了想,笑眯眯地弯起眼睛。他胡乱的亲人的头顶、眉眼,又凑下去亲吻燕珩发问的唇——而后,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我的心。”
“如果你是燕珩,那你就是我最爱的燕珩,如果你是燕王,那你就是我最爱的燕王。如果你做天子,那你就是我最爱的天子。”
“总之……无论你是谁,都好。”
最后,秦诏堂皇申辩:“你是我父王。我都不知道自个儿是谁——但我知道,我有你。若是我闯了祸,我就跟人家说,你们去找我父王。”
“现如今,天底下都骂我,说暴君秦诏。我也不怕,谁若说到我脸上,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那我……就说,去找我父王。”秦诏道:“他们若来寻,必定知道你是谁——”
秦诏凑在人耳边,轻轻地笑,然后模仿那恶劣的口气,学舌道:“哪个是秦诏的父王啊?——你是谁?不管你是谁!子不教,父之过,你,就是你!你就是秦诏的父王吧!”
那惟妙惟肖的口气,将燕珩逗得轻笑出声。
而后,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燕珩枕在秦诏胸口,感觉耳边的那颗心,扑通、扑通地强壮跳动着。须臾,他仿佛明白了那么一点秦诏的意思: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没关系。
——将以我,来确认你。
在我心里、生命里,最永恒的存在。
第114章若纵火燕珩——我要疯了。
秦诏只是那样,捧着似的爱他。他仿佛更清晰地感觉到,那根绳索不止勒住了他,还勒住了燕珩。他们被挂在绳子的两头,悬在各自的悬崖上,只动一分一毫,便牵系万千。中间隔着两道城门,一道在秦,一道在燕。
长阔,久远,沉重而难以跨越。
而那根吊颈的绳索,又是那样细,若不是勒断其中一人的脖颈,便是双双坠落下去。
秦诏天不怕、地不怕,以命相搏的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什么比死还可怕。如今却有了。他怕伤到燕珩……夜色昏暗中,那张白皙而疲倦的神容,已经濡湿的双睫,分明地叫他知道,那位的伤,在暗处,在不为人知的杀意里。
可是,他想杀谁呢?
是自己吗?是忤逆和倒转的宿命吗?抑或都不是。
秦诏也不知道,但秦诏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抱紧他。让他的痛轻一些,让他的伤慢慢愈合。让他站在光辉里,仍旧朗月轻寒般的微笑。
——燕珩总是接住他。
如今,他长大了,自己的这双手臂更强壮,肩头更高三寸,力气更重十分。他守着这天下,理应还他的哺育,反过来接住他。
——他没吃燕珩的奶,但他总在渴饮燕珩的心头血。
所以,他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凭着恩宠,与人讨骄、要他为难。他应该给燕珩最坚实的臂膀与依靠,如山河万里,静伫春秋之长盛,如明月日照,亘古不变之永恒。
没几日,秦诏下令,要建祠庙,将燕正、玉夫人之牌位,移转临阜,再建皇陵,埋几座帝王空冢。
新放的牌位,字迹鲜艳,静立在祠庙之中。
外庙之上,高悬燕字。
秦诏阔步走进去,焚香祭拜,望着燕正的牌位歪了歪头。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无论做不做天子,他都是他,难道不是吗?”
燕正当然不能回答他。
仆从们候在外头,不知道他们秦王祭拜那位“先祖父”到底用意几何,更不知道,那道门扇之内发生了什么。
总之,秦诏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含着一抹笑,仿佛想明白了似的,浑身轻松——
他朝着垂云阙的方向而去。
却没想到,里面来了个稀客。
秦诏才踏进殿门,便瞧见燕珩端坐在案前,正扶着一张纸页,慢条斯理地写回信。
秦诏给人请安,跪在身去,惊讶问道:“燕珩,今日,怎么想起到殿里来了?”
燕珩笔尖顿住,抬眸,唤他起来,“偶尔来一趟罢了,怎么?妨碍着你?”
秦诏忙道:“怎么会?这就是你的大殿,你随时想来便来——怎么会妨碍我呢。”
燕珩道:“寡人还有两件事,要与你说。”
秦诏乖顺地站在人身边,含笑点头:“你说。”
“听说,你将秦婋送到军营去了?”
那话问的,仿佛不知情。
秦诏道:“正是,奔赴五州的那十万兵,正是给她预备的。她亲自领兵,往日的身手恐怕不够用,我唤人与她陪练,叫她多结实几分,就算不上阵杀敌,留着自保也好。五州之地,人事繁琐,保命的法子还是得学,以备不时之需。”
燕珩诧异:“那十万兵,给她?”
“燕珩,我对她有信心。”秦诏道:“虽说……她没有亲自号令兵将,可这些年来,她跟着我四处征战,也算学得一二。打仗,未必只靠勇武,她有心性,有计谋,应当不错。”
燕珩笑问:“在虎狼环伺的五州生存,并不容易。你自说信任她,恐怕是将人往虎口里送。”